楚朝秦只管埋头瞧他创口,发现剑刃虽深,但一路未伤及肺腑,且与皮肉贴合极为紧密,竟连血都不曾大出。
秦晋仍在看他,纵是怎样也看不够,顿时冒出一阵酸楚,又道:“大脑袋,他刚有一句话说的不对。”
楚朝秦细细思量须臾,一声不吭,伸手握住他胸前剑柄。
他才略微一动,秦晋便疼得抽搐,顿时没了任何情绪,情急道:“别管我了,人马上要围上来了,你快些去逃命罢……”
楚朝秦充耳不闻,秦晋瞧他一副欲沉气拔刀之态,心下惊慌,连忙嚷道:“楚朝秦!你千万……”
楚朝秦方才仰起脸来,将手指竖在唇前,轻轻吁了一声。
秦晋一愣,听他抱怨道:“别吵吵。”
秦晋:“……”
接下来胸口只觉蓦地一空,秦晋几乎没来得及感受到任何痛处,楚朝秦已经将怪剑完全抽离。紧跟着看他按掌于上,一阵磅礴暖流倒灌而来,徐徐充盈起自己的奇经八脉。
秦晋如沐春风,见他面色红涨,气劲绵长,源源不断,知道是此举应是舍了全身功力,只为给自己从鬼门关拉回一条性命,于是叹了口气。
楚朝秦仿佛猜到他要说什么,道:“值得。”
秦晋鼻子一酸,把腹中剩余想说的话全部黏腻在了喉咙里,出不去了。
清凉山高不算高,险不算险,众派仅隔数月已是二次攻山,更加轻车熟路,只是上回的几位领袖人物无一存活,细想之下倒令人不寒而栗。
楚朝秦将剑尖磕在花岗岩上,上头的血珠子仍顺锋滚下。天将大亮,阳光破云而出,将绵延而至的众人映照成荒山里蓬勃生长的蒿草,一茬茬不待春风,全冒了出来。
秦晋内息得以接济,在旁捧着伤口喘道:“你说你费力救我作什么,再砍一刀该没法看了。”
楚朝秦扭过脸来看他,然后奇道:“你哭了?”
秦晋抹抹眼角,笑道:“疼啊。”
楚朝秦抬手去摸他的脸,道:“真的?”
秦晋哈哈大笑,笑到末了却扑扑簌簌落下来两行眼泪,把楚朝秦吓了一跳,半晌道:“你方才要跟我说的是什么?”
秦晋摇摇头,顺势枕了他的手掌。楚朝秦温柔道:“他说了那么多句,是哪句话说的不对了?”
“都不对,”秦晋道:“前些天,我两位师父全死在了长生谷,几年前,你爹妈尽葬在了清凉山。”
楚朝秦抿了嘴,道:“是,还有么?”
围山之声如将沸之水,重重叠叠漫了过来,秦晋望向山下,又看了看身后于烟尘中倾颓的空墙和残瓦,接着阖了眼,道:“我单单因那夜在这里碰见个人,心里喜欢,才出手救了他。”
“无人指使,”秦晋微笑道:“也无关其他。”
楚朝秦先是愣住了,懵懂道:“噢。”
等他想了一想,于是笑了起来,又道:“噢。”
一月之后。
天近黄昏,忽然落起毛毛细霖,挑茶的小贩瞧左右无客,便想收摊回家。
此时有人走来,从后拍了拍他肩膀,问道:“小二,可有喝的?”
小二回头,瞧这人手里却牵了一头灰鬃毛驴,而畜生上还坐有一人,笑吟吟撑了柄伞。两人皆是高大丰朗,简单装扮,便忙卸了担子,引他们走去一处茂密榕树下避雨,道:“有,有。”
他自柜里取来瓷碗,用布巾揩过,又去舀水,边笑道:“两位爷看来面生,头一回到这来罢?”
撑伞这人道:“小二哥利害眼力,这大路边上每日来往少说数百口人,你能个个都认得出?”
小二笑道:“我日日在这里摆摊卖茶,莫说是人,多只虫蝥鸟雀我都知道它几日来过,更别提野史秘闻、传奇异事、江湖传言……客官有甚么不知道的,问我便是。”
这人奇道:“噢?那最近江湖上有甚么大事情?”
小二与他二人分了茶,来了兴致,道:“您算是问到了,近来武林上还真有一件大事情,魔教您可清楚?前些日子被正道群雄联合剿灭的那家,最近清凉山上再起波澜,说那魔根未绝,又有人兴风作浪,少林普智大师在五乳峰上连夜召集众派要上山看看,这一看不得了,您知道作浪那人是谁?”
这人好奇,问道:“是魔教教主楚朝秦?”
“非也非也,这楚教主早在头一回开山便跳了崖,”小二拍了个巴掌,伸出俩手指头,道:“这回是个和尚!”
两人一齐抬了眼。
小二道:“你再猜这和尚是谁?”
两人相视,将要说话,小二抢先道:“是这楚教主的亲爹——”
他还未说完,一人尚未有反应,另一人却猝不及防喷了茶,呛得直咳嗽。
小二瞧他捧场,愈发有了兴致,道:“原来楚教主并非那老教主所生,他亲爹起初十恶不赦,杀人无数,后来自觉罪孽深重,便在某家寺中出家当了和尚。不过这回楚教主被正道逼迫身死,他这亲爹再也按捺不住,撕了僧袍,砸了木鱼,还顺带杀害那了寺庙满门,直要为楚朝秦报仇……”
“这还不算最稀奇的,”他瞥了眼二人神色,继续道:“普智大师这回上山一看,却发现有两具尸身,一名是个和尚,另一名却谁都不认得,只是两人都手足寸断、头破血流,死状凄惨,应是互相斗了三天三夜方死,你们可知这人又是谁?”
他盼了半日,只发现这两位客观神色复杂,俱不搭话,只好继续滔滔不绝道:“这楚教主在江湖里还有一个爹爹,说起来这位也是位传奇人物,隐姓埋名几十年潜心习武不问世事,如今年纪大了却一心要找回亲生儿子,才又上了清凉山,这两位楚教主的爹爹不管孰真孰假,但所谓是一山难容二虎……哎?客官?”
只听哐当一声,起先牵驴那人不知缘故,摔碗便走,小二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客官哪里去?”
那人充耳不闻,负了双手,竟连灰驴都不要了,大踏步走得没了踪影。
而撑伞的男子却好好站了起来,小二不解道:“不知哪里开罪了大爷,还请大爷说明白,好让小的赔罪则个。”
这人一笑如晴日里荡开的春水,转身解了畜生牵在手里,道:“我且问你,这哪里有清净的去处?”
小二想了一想,指着前方,道:“这里向南再走二三里,有处长满竹子的地方,叫作南山,那里常年无人造访,清幽得很。”
这人点头,转身要走,小二忙拦住他,委屈道:“大爷别不讲理,茶钱还未结呢。”
这人笑道:“他向来都不讲理,不光不讲理,生气了还喜欢打人,我劝你快快收拾东西回家罢,一会他气不过,要回来打人的。”
小二一抖,道:“这是什么道理?我好好讲个故事,他凭什么打人,平白无故打人要收监的!”
这人又笑,从腰带里翻出一样事物,甩手抛到他茶摊子上,道:“他这么厉害,谁能奈何得了他?”
小二问:“有多厉害?”
这人眨眨眼,悄声道:“清凉山上那两个人,都是他打死的,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这时,从天上落下一道响雷,把小二几乎吓了一个趔趄,眼看雨要吓大,忙舍了他去收拾摊铺,顺手捡了这人扔来的物件——本以为是结茶的铜板,没想到却是个晶亮莹润的坠子,登时如获至宝,道:“这是甚么宝石?”
那旁再无回答,小二抬眼,发现人已不见,再跑两步,前后皆无踪影,像白日里蒸发了一样。
天上闷雷滚滚,小雨淅淅沥沥,小二没来由的打了个哆嗦,连忙挑了担子,也不敢回头,逃也似的匆匆走了。
(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更得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纠结,活生生删掉了我近六万字的心血……不过好在终于完结了,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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