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门,太子就将那块点心悄悄丢在草丛里,用帕子拼命擦手。他不喜欢这里,他再也不想来这里了。
宴饮初歇,残局方撤。正是夜最深的时候,玩累了的人们刚歇下没多久。要是等到破晓,全城就是一片喜庆的鲜红,是一年最喜庆、最吉利的日子。
然而皇宫之中的人们却不得好眠。太子回去就说是不大舒服,但只以为是吃多了积食。不多时居然呕吐起来,上吐下泻,越发严重,像是吃坏了。于是半夜三更,一大群太医被传过来,先开了止吐的方子,聚在一起,诊了又诊。
宫里是一样的菜,怎么旁的人都好好的,偏偏吃坏了太子呢?
许久,太医们得出个结论:应当是中毒了。本该上吐下泻,直到脱水脱力而死,但所幸用量不足,不碍性命。
满室死寂。皇帝沉着脸,眼眸半垂,一言不发。刘善轻声问道:“您可诊清楚了?您再仔细想想?”
为首的太医答:“**不离十。”
于是宫中即刻封锁,御膳房的人全都控制起来,连同所有上菜的、布菜的、接触过太子的宫女太监,一个不落地搜查。然而此时残羹也收拾了,碗筷也清洗了,再难一处一处地求证。
赵贵妃听到太子性命无虞,顿觉劫后余生。她此刻高度地紧张,神志分外清明,反而显得极其冷静。她独往一间空房,又叫了惠妃来。
惠妃听说太子忽然生病,但尚不知是中毒。然而她也觉出不大对劲,亲自抱着她的孩子哄了好一会。她听赵贵妃忽然叫她,顿觉不详,恋恋不舍地放下孩子,又回头看了几眼才走。
此刻宫中严防,是赵贵妃亲自解释了才放了惠妃进来。屋里并不大明亮,惠妃小心地问道:“姐姐,怎么了?太子好些了么?”
赵贵妃先是叫她坐下,然后慢慢开口道:“太子中毒了。”
惠妃大震,说不出话:“那,那……”
赵贵妃似笑非笑:“万幸老天保佑,用得少,已无大碍。”
惠妃捂着心口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宫里现在正在清查呢,”赵贵妃道,“到底是谁下的毒,还没查出来。”
她说完这话,就静静地看着惠妃。惠妃当然明白赵贵妃想说什么,她脸上露出惊恐:“姐姐什么意思?”
赵贵妃依然不说话,惠妃忙辩白道:“姐姐,真的不是我!”
赵贵妃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茶,才说:“你知道皇上喜欢个男人……也许从此以后,就再没有别的子嗣了。要是太子没了,那不就……快该轮到你的犀儿了吗?”
惠妃又惊又急,直跪在赵贵妃身前:“姐姐,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哪里敢动太子呢,我怎么会同姐姐争呢!您要是不信我,您,您,我宫里您随便搜便是了!”
赵贵妃轻轻将膝盖上惠妃的手放下去,说:“本宫已经在搜了。”
惠妃在赵贵妃脚边痛哭不已:“姐姐原来从来不信我……我向天起誓,若是我做的,我和犀儿,我全家,全都,全都不得好死!姐姐要我怎样自证清白呢?妹妹愿以死明志,只怕留犀儿一个人在世间,孤零零地无依无靠……姐姐要怎样才能信我呢?”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呢?”赵贵妃伸手摸了摸惠妃的发顶,“要是真相水落石出了,你当然就清白了。但在此之前,我是不能信你的。”
惠妃哭得浑身颤抖,赵贵妃微笑道:“别怕,没有实证,我是不会动你的,也不会动你的孩子。”
就在一片兵荒马乱时,深宫的最深处,那个最安静的地方传出了消息:太后薨。
第三十四章
大年三十,一年最喜庆的夜里,太后去了,而太子被下毒。所有人都没了过节的兴致,而感到毛骨悚然,甚至于开始怀疑这两件事的关联。
但太后确实是寿终正寝走得安详,没有一点中毒的迹象。前半夜格外的精神,也更像是回光返照。
然而这两件事总像是有诡秘的关联,此来更需加紧破案,严防死守。如果为太后发丧,势必人员混乱,难以清查。于是皇帝下旨,太后的死讯暂且隐而不发,增派人手搜查,所有人非有令不得随意走动。
皇宫里快翻了个底朝天,查出了许多辛秘与禁物,然而偏偏没有毒害太子的确凿证据。伺候太子的宫人都被押着,复述太子一日里从早到晚去了何处,吃过什么;早午晚各用了什么菜,吃了几口,都要一一地记下来。
收效甚微,但必须继续。太子贴身的宫女思索一阵,说道:“夜里去了太后宫里,吃过一口松子酥……”
她们已被查问了许久,尚且不知太后仙逝的消息。但审问的人却知道,他听得“太后”二字,睡意立时消散了,问道:“你再说一遍?”
宫女不知何处说错了话,只道:“太后叫太子过去,请太子吃了点心。”
审问的人急道:“大声点,再说详细些。”
宫女想了想,道:“大约在亥时,太后请太子去,不过闲聊了几句。太后请太子吃点心,浣芳姑姑端来的,太子只拣了一块松子酥,吃了一口,出门便丢了。”
皇宫被查了个彻底,除了刚刚过世的太后的宫里。
此处非同寻常,不比别处,底下的人不敢轻举妄动,赶忙上报皇帝。于是皇帝亲往,扣住小厨房的所有人,却不见那个端糕点的宫女。
这个“浣芳”是太后心腹,伺候太后已有许多年,到了年纪也没有出宫去。外头的宫人说,浣芳姑姑要亲自为太后整理遗容,此刻还在内室,没有出来。
负责搜查的大太监看向皇帝,皇帝只一点头,那太监就说:“进。”
门一打开,赫然便见这宫女挂在梁上,已然自尽了。在场的人皆是心里一沉,真相已然呼之欲出了。
太后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蜡黄,了无生气。搜了房里,却也不见剩余的点心。那大太监问太子的贴身宫女:“太子把那块点心丢在何处了?”
“大致就在……此处……”顺着宫女所指方向,果然在枯草堆里找出半块松子酥。
“你可看清楚了?确是这块?”
“奴婢确认。”宫女说,“太子喜爱吃这点心,错不了的。”
于是太医拈了一点碎屑品尝,又叫人抱来一只狗,喂了它小半块点心。
毒是放得狠,点心都变了味。那只狗吃过不多久便倒在地上,哀哀叫着,口吐白沫。
小厨房的人跪在地上,涕泗横流,一个一个只哭叫道:“都是她一个人做的!我们全都不知情啊!”
“她做的?她做了什么,你怎么知道?”那大太监问。
“必然是浣芳毒害太子,已经畏罪自杀了啊!”
“哦?”大太监笑道,“你倒是清楚。许是浣芳感念太后恩德,便陪太后去了,你正有了个栽赃的好借口。”
那人吓得屁滚尿流,拼命磕头:“公公,公公,冤枉啊!您明察!”
大太监不理他,转而又向方才门外的一群宫女太监道:“你们呢?一群大活人在这儿,怎么就看不住一个浣芳?别想着装傻,她要是真凶,你们全都是共犯。”
一群人惊慌失措,然而皇帝尚在,场面就极为压抑。一个小太监欲言又止,查案的李公公点了他说:“你有什么话,说。”
那小太监爬到他脚下,结结巴巴地说:“太,太后,奴婢听到是太后,太后叫浣芳姑姑……”
皇帝极阴沉的脸色又沉了一分。那大太监犹疑不决,向皇帝投去目光。
所有人屏息凝神,只听皇帝轻声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诬陷太后。”
那小太监哭喊着辩解,但皇帝不再看他,转身离去了。于是就这样结了案,是太后身边的浣芳姑姑借机毒害太子。并没有说什么幕后主使,也没有说缘由,也没有人说她怎样就知道太后恰好要在这一日请太子。有人说是浣芳从前与赵贵妃有不和,但不过都是捕风捉影的猜想罢了。
严清鹤清晨醒来便听说宫里出了事情。虽说事情尚未公之于众,然而他们消息毕竟灵通,多少已有耳闻。然而毕竟又是模糊的消息,只听什么投毒案、太医奔走一夜,甚至于准备丧事,还是一位大人物。
严清鹤吓得浑身发凉,但静下心想想,要是皇帝出事了,不可能这样平静;何况这样的小道消息总是越传越夸张,越传越骇人。然而他又实在静不下来,他一坐下来就要胡思乱想,一想就要想到最坏的地方。
人们没心思认真过年了,都在议论纷纷。就算他管住自己的心,他管不住别人的嘴,人常常觉得流言比理智还更可信些。
那些可怕的想法只是模糊地闪现,他从不敢认真地想什么“万一”、“如果”。他只是不停地想,他应当见到皇帝,这样他才能够安心。当然并不是因为害怕出了大事天下生乱——他不能答应皇帝,但如果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他却是全天下最悲痛的人。
此刻宫里还是戒严,他立刻想法子联系了刘善进宫去。如果什么事都没有,那是最好的,皇帝不会责怪他的莽撞,也不会厌烦他;如果出了什么事,而皇帝嫌他添乱,那也无所谓,他只想见皇帝一眼罢了,见过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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