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什么?”
“我怕你死。”孟桓说。
宋芷一愣,心中一阵震动,抬了眸看向孟桓,孟桓的目光深沉而炙热,又含着沉痛与悲切,宋芷心中一酸,觉得胸中涌着一股热流,酸酸胀胀的。
他偏过头不看孟桓,低声道:“少爷……”
“子兰。”孟桓没等他话说出口便打断了他。
“嗯?”
“去年你骂我们什么蛮夷,我只当你是气话,可你若真是这么想,随时会有杀身之祸,你这是用你的性命在博一个爱国的美名……”
“孟校尉,”宋芷打断他,“我这样做,不是在博什么美名,你若是这样想,还是请少说几句罢。”
“即便你意不在博美名,你事实上得到的也只是如此罢了。”
孟桓说:“而且多数人还会认为你是个叛贼。”
宋芷抬头看向孟桓:“这些与我何干?”
孟桓说:“与你无关,那与秀娘呢?你以为你牵扯的只是你一个人的性命?”
宋芷没说话,甩开了孟桓的手:“那也与孟校尉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孟桓反问,“这幅字若从我府上被搜出去,我能逃脱干系?”
“那请孟校尉主动把我交上去……”
“宋子兰!”孟桓怒道,“如果我想把你交上去,我还会在这儿跟你废话么?”
宋芷被他堵得没话说,别开脸,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
孟桓拿他没办法,只好好言相劝:“你就算不顾惜你自己的性命,不顾惜我对你的心,也该顾惜张右丞将你救回来的一片苦心,顾惜秀娘独自将你养大的艰辛,顾惜你宋家,如今只得你一个人了。”
孟桓说的话正是宋芷这些年委曲求全的最大理由。
其实宋芷一早就知道,陈吊眼的死是必然的,他不过一个人,有几个同伙,煽动了几万起义军,面对整个元廷,根本不堪一击。当年大宋朝廷数十万军队,不照样败在了元军手里么?
这是大宋气数已尽。
可宋芷没法欺骗自己,没法忘记自己是一个宋人的事实,没法忘记他惨死在蒙军手中的爹娘。
孟桓看宋芷似乎听进去了他的话,态度没有先前那么强硬了,于是更放软了声音:
“这事儿便这么过了,只要你日后别再提,我都会尽力护着你。若真叫有心人知道了,凭我是护不了你的……你知道么?”
宋芷没答话。
“……过两日,陪我去踏青吧,只有我们俩,不带别人,好么?”
“过几日我就要离京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宋芷心中一动。
“我离京后,你就回兴顺胡同去,别乱跑,也别去张右丞那儿,我不在,没法护着你。”孟桓说,“……也不会再管束着你了。”
这不是孟桓第一次说不要去张惠那儿了,宋芷心里头有些疑惑,隐约觉得自己是触上了什么大阴谋,但他没顾上问,抬起脸来看着孟桓,动了动嘴唇:
“你要去哪儿?”
孟桓抬手想摸宋芷的脸,却被宋芷偏头躲过了,孟桓手僵了僵,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道:“出征缅国。”
“缅国不是已经派了兵了么?”宋芷问。
孟桓看着宋芷,问:“你这是不想我走么?”
宋芷顿时不说话了。
孟桓也没有追问硬要一个结果,微微笑了笑,解释道:“陛下今日刚从柳林回来,就有大臣递了折子,说是缅国前线战事失利,陛下震怒,决定增派军队。”
“过几日,出兵的旨意就该下来了。”
宋芷“嗯”了一声。
孟桓顿了顿,又问:“那你答应么?”
“这一出征,就不知道何时能回来了。”
宋芷考虑了许久,终于还是在孟桓期待的目光下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好。”
二月二十,是个春和日丽、适合踏青的好日子,山花开得正烂漫,新叶和嫩草在和煦的春风里摇头晃脑,十分可爱。
孟桓说是两个人,就真是两个人,连齐诺都没带,骑了匹马带上宋芷,清早便出了城。
马是没有一丝杂色的白马,被孟桓驯服得极温驯,孟桓照顾着宋芷不会骑马,不太适应,刻意走得较慢。
庐师山在大都城西南,山不高,高约百丈许,山上曲径通幽,鸟语花香。孟桓骑马到山下,这儿游人不少,还挺热闹。
孟桓搀着宋芷下了马,便将马拴在专门为骑马来踏青的游人准备的马厩里,两人一同上了山。
“但凡大都踏青的,多喜欢到这庐师山来,这里的景致也确实是好,山的形状奇特,鬼斧神工,怪石松柏也都有。”
“你来过么?”孟桓问宋芷。
山中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清晨清冽干净的气息,仲春时节诸色花卉的清幽芳香,以及昨夜雨后泥土与青草的芬芳。
宋芷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心中一片畅快,连日来的郁结之气都散了不少。
宋芷忍不住笑了笑,偏过头看着孟桓,清晨温暖的日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前两年跟着张大人来过一次,那时还是早春,山上的花没开,只是一个个花骨朵儿,后来想着总是没有尽兴,有些遗憾。”
“……因此一直想再来一次,没想到不久便从张府上搬了出来,便再没来过了。”
孟桓笑了笑:“那今儿个便叫你将遗憾全补上。”
宋芷道:“依我看,遗憾也未必要全补上。”
“毕竟若留那么一点儿遗憾,这庐师山在我心里头,就永远是神秘而美好的模样,有那么一点遗憾在,就总觉得这山比别处的更美丽。”
“若是将遗憾全补上了,反倒失了意味,日后回想起来便会想,哦,原来也不过如此,没什么特别的。”
正巧两人走到一条极崎岖不平的路,坡很陡,孟桓先几步上去了,再回过身向宋芷伸出手。
宋芷拉着他的手上去了,才听到孟桓接着他的话说:“若留那么一点儿遗憾,难免缺了什么,会不甘、不愿、不满。而只有补全了,才会知晓这山上景致有多美。”
宋芷微微一笑,只当听不懂孟桓话中的意味,上了坡便松开孟桓的手,走在前头,只顾着赏山中春景。
半山腰上有卖各式饮食茶果的,宋芷心情极好地沿着山路向上走,半点也不觉得累,反而精神抖擞。
“哥哥,吃糖吗?”一个跟白满儿差不多大的女孩儿拿着一把狮子糖递到宋芷面前,女孩儿笑得眼睛弯弯的,“很甜哦!”
“你这糖,怎么卖?”宋芷弯腰摸摸女孩的头,笑问道。
“一包只要二十文!”
“好,”宋芷说,“给我一包。”
宋芷手伸到荷包里,正打算拿钱,孟桓抢先一步递了个碎银子到女孩手里。
女孩儿性子实诚,不肯接:“太多了,哥哥。”
宋芷闻言唇角忍不住一翘,有些好笑,自己摸出二十文钱给女孩,“拿着吧。”
女孩高高兴兴地接了,从框里拿出一包狮子糖给宋芷:“谢谢哥哥!”
孟桓:“……”
宋芷拿了糖便继续往山上走,只见沿路桃花开得正盛,一朵朵堆在枝头,远远望去,灼灼如一片粉色桃花雪。
宋芷穿一身湖蓝色夹袍,衬得浑身气质如青葱翠竹,挺拔俊秀,夹道的桃花在春风中簌簌坠落,孟桓走在宋芷后面,只觉得这人的风姿只怕潘安也难比。
然而这人手里拿了一把狮子糖在吃,与他无双的风采形成鲜明对比,偏偏还不显得突兀,反而让人觉得可爱。
孟桓快步跟上去,正想说话,宋芷抓了一颗狮子糖递给他:
“吃么?”
一颗,太小气了,孟桓想,却没接,而是一低头,就着宋芷的手把那颗糖含到嘴里,还似有若无地舔了一下宋芷的指尖。
宋芷手一缩,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自己拿了颗糖塞嘴里,冷静道:“少爷请自重。”
孟桓嘴里含着狮子糖笑了一下,道:“很甜。”
也不知是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晚了俩小时
这次孟校尉是真的要走了,那些不明不白的事都会在之后讲明白,别急
第33章 羔裘十一
宋芷自动理解成糖很甜,接道:“我也觉得很甜。”
庐师山不高,不过一两个时辰便能登顶,但宋芷出门时穿得多,顶着春阳爬了一个时辰后便有些热,孟桓瞧见他额上汗涔涔的,便指着不远处的八角亭,说:“咱们到那儿去歇会儿吧。”
这八角亭名唤临风亭,里面三三两两坐着前来踏青的游人。
宋芷拾级而上,在亭前立住,只见朱红色的柱子上刻了两句诗,乃是温庭筠的《嘲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