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桓见了宋芷的反应,收回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竟然这么能忍宋芷的脾气,明明他自己脾气更大,没好气道:“我有那么骇人?”
宋芷连忙摇头。
想了想,宋芷问:“少爷,昨夜的事……可有眉目了么?”
孟桓道:“查到了一些,但是毕竟有些事情,牵扯太多,我也不可能全部查清楚。”
“你实话告诉我,当初你给阿合马大人作画时,是不是有人叫你在画上做手脚了?是谁?”
宋芷:“是有……那人叫喜童。”
孟桓问:“你没收他给你的银子?”
宋芷心下微微有些讶异,连这样细枝末节的事孟桓都能查到,点了点头。
“为何?”
“小厮说,那少年家人都没了,只得他一个,被掳了来……”
孟桓:“你觉得他可怜?”
宋芷没说话。
孟桓叹了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太心软,你可知,这样的善意有时反而会给你招来祸患?”
宋芷不解地睁大眼:“喜童他……”
孟桓摆手:“与他无关。”
末了又嘱咐:“你此后轻易不要再去张右丞府上了。”
宋芷更加不解了:“为何?”
孟桓似乎在斟酌怎么跟宋芷解释,最后却只道了句:“听我的就行,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宋芷垂下眼没有再问。以他的身份,许多事情确实不配知道,也不该知道,孟桓讳莫如深的,牵扯到太子、阿合马平章和张右丞的,决计不是一件小事。这些朝堂上的事,孟桓也不能乱说。
“小人知道了。”
“你这次来,既是教我作画的,今日已经不早了,便罢了,从明日起,你看如何?”孟桓说。
宋芷吃惊:“你真要学画?”
大概是宋芷的惊异让孟桓有种被看轻的错觉,孟桓睨着宋芷:“怎么,不行么?”
“可以可以,少爷想学就学。”
当天黄昏,孟桓便带着萨兰和朵儿失出了门,看花灯去了,毕竟是最后一晚。
萨兰送了一对交颈鸳鸯的剪纸给孟桓,朵儿失不会剪纸,只会唱歌,便唱了首歌给孟桓听。
宋芷则回了自己房里,莲儿这些下人,不比孟桓,是不能随意自己出府的,但莲儿也想看灯,央求宋芷带她去,只看一小会儿,宋芷没法子,只好带她去了,约莫亥正十分回了孟府,此时孟桓还没回来,孟府依旧灯火通明。
丫鬟小厮们聚在院子里玩闹,大过节的,孟桓并未太过约束他们。
第二天一早,宋芷按时到了书房。
孟桓每日清晨都会坚持练武,冬天天亮得晚,孟桓天不亮便起身。
宋芷到书房等了一会儿,孟桓就来了,他约莫是刚刚沐浴,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气,十分好闻,又不女气。
颜料是孟桓昨日已经备好了的,都是上好的,宋芷平日用不起的那种。
开始教学,宋芷就开始侃侃而谈,平日在孟桓面前刻意的畏畏缩缩都不见了,相反,整个人透出自信又从容的风采,但这种风采并不逼人,反因宋芷身上独有的书卷气显得极温润。
“这作画,种类很多。按题材,可分为人物、山水、花鸟等,按技法主要可分为工笔和写意。”
孟桓听得很认真,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宋芷。
接着,宋芷向孟桓介绍了一下不同类型的区别,而后问:“你喜欢哪一种?”
看似认真实则一头雾水的孟桓:“……”
宋芷还没发现这人其实什么都没懂,解释道:“古往今来,不同的大家都有自己的喜好和擅长,我得先确定你的喜好,再决定怎么教你。”
孟桓道:“那你呢?你喜好什么?”
宋芷:“工笔与写意我都学过。早年在爹娘身旁耳濡目染,浸染的是写意山水画,后来跟着张右丞,学的是工笔花鸟和人物,张右丞偏爱工笔,因而我画给他府上的画,大都是工笔花鸟与人物,少有写意山水的。”
“那你喜欢哪种呢?”孟桓问。
宋芷似乎想了想,才说:“我比较喜欢写意山水。”
孟桓:“那我就学写意山水了。”
“写意山水较难,需要大量时间练习,少爷可以吗?”宋芷说。
“可以。”孟桓点头。
“国画以墨为主,以色为辅,讲究用笔用墨、皴法以及急缓顿错,学画山水,要学习笔法、墨法、章法及色彩,山水画的结构开阔自由。”说到这里,宋芷看了一眼,觉得开阔自由这一点,孟桓应该不成问题。
“你现在,就从线条开始练起。”
孟桓:“怎么练?”
宋芷铺开宣纸,执笔,落笔,在雪白的纸上画下一道细而直的线,笔墨均匀,线条干净利落。
“就像这样。”
孟桓都不知道该看那线,还是看宋芷的手了。
去年宋芷第一次在孟桓面前写字时,孟桓就发现了,宋芷的手洁白如玉,食指和中指上有细细的茧,是握笔握出来的,指节修长纤细,格外好看。
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决计不该是一个普通小厮,而应该某个大户人家锦衣玉食的公子。
“你试试。”宋芷把笔递给孟桓。
孟桓接过笔,宋芷的手心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那手心微凉,触感细腻,教孟桓不由得心头一动。
孟桓不动声色地提笔,在纸上照本宣科地落下一条……直线。
然而并不直。
笔墨也不均。
孟桓提起笔,又划了一道,嗯,直了,但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细,还手抖。
孟桓:“……”
宋芷不疾不徐道:“初学者是这样的,少爷不要心急,多练就好了。”
孟桓点头,冷不丁问:“你的爹娘,是何等样的人呢?”
宋芷微愣,又听孟桓道:“至元十四年春,你被张右丞带回大都,在那之前,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少爷问这些做什么?”宋芷说,“查我查到至元十四年不就够了么?再往前,也没什么意义了。”
孟桓抬眸看了他一眼:“不是想查你,是想了解你,所以来问你。”
就孟桓说这一句话的功夫,他正在写的那一笔又乱了。
宋芷进入张府后,过往便都被掩盖起来,除了秀娘和宋芷,没别的人知晓,若有谁来查,只能查到他是至元十四年春,被张惠从浦江带回来的,再没有旁的了。
孟桓也没管那一笔,只看着宋芷,似乎在等他回答,宋芷避开孟桓的目光:“都是多年前的往事了,小人记不清了。”
孟桓低下头继续练线条,笑了笑:“元正节那天晚上你睡觉的时候——”
宋芷心头一紧。
“——我听到你说梦话了。”
“说了什么?”
“你叫了娘亲。”孟桓说。
宋芷顿时闭了嘴,心里有些慌张,低下头去,半晌,又问:
“小人……还说了什么么?”
孟桓看着宋芷的反应,有些好笑,其实前天夜里宋芷根本没说梦话,孟桓只在去年他发烧时听他叫过一次娘亲,现在拿来逗他,倒也挺有趣儿,存了这个心思,孟桓唇角一翘,促狭道:
“还叫了你爹,说很想他们。”
“骂了一大堆蒙古蛮夷之邦的话。”
孟桓每说一句,宋芷的脸色就白一分。
“还骂了我。”孟桓笑眯眯地补了一句。
“少爷!”宋芷这就很委屈了,骂蒙古人很正常,但孟桓……他应该不至于在梦里都骂吧。
“嗯?怎么?”孟桓说,“我亲耳听到的,你想抵赖么?”
宋芷低下头,虽然他已经觉出孟桓约莫是在戏耍他,但还是乖乖地说:“小人不敢。”
他还欠着孟桓天大的人情呢。
孟桓哈哈大笑:“算了,本少爷宽宏大量,这样吧,”孟桓说,“后天是白云观庙会,你陪我去,前天夜里的事就一笔勾销,怎么样?”
后天是正月十九,燕九节,也叫烟九、筵九、宴九,是为了纪念全真道掌教真人丘处机。正月十九是丘处机的诞辰,他死后葬在白云观,此后每一年这一天,观内都举办纪念活动,逐渐演变为燕九节。
说是正月十九,也不尽然,因为纪念活动从正月初一就开始了,自正月初八祭星日起,游人始盛。而正月十九这一天,最是盛大,大都倾城士女曳竹杖,前往城南的长春宫和白云观烧香祭拜。
孟桓干脆放下了笔,倚着椅背,坐得歪歪斜斜,笑看着宋芷说:
“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⑴国画我是不懂的,全部来自百度。
⑵燕九节参考《中国风俗通史元代卷》,以后一般不解释,就都来自这本书了,这本书太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