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秋七月初一,海都入寇,敕孟桓及和林屯田乞儿吉思等军讨海都,大胜。
凯旋归来后,陛下赐了孟桓美人若干、黄金、马匹等若干,另外赐了一套浮梁瓷局的青花瓷,包括瓷瓶、瓷碗、瓷盘,上面绘有莲池鸳鸯图案。
前几年老皇帝给绰漫和孟桓赐了一桩婚事,没想到没过几年便夫妻不睦,自愿和离了。这么久过去,孟桓也没有再娶,老皇帝初时还气恼,如今却替他上了心,有意想指个好姑娘给孟桓,却被孟桓婉拒了。老皇帝也不好强求,赐了这一套寓意深刻的青花瓷,祝孟桓早日寻得良配,便罢了。
浮梁瓷局是老皇帝十余年前设立的一个专为皇室供瓷的瓷局,位于浮梁县,那时候赵宋将亡而未亡,浮梁的瓷器色白而青花,十分符合蒙古人的审美,以白色为尊贵吉利,白色就仿佛洁白的羊群和云朵,而青色则像天空和草原。
这些年浮梁瓷局的瓷器深得宫中的喜欢,只有少数朝廷大员能有幸得到封赏,而孟桓便是其中之一。
孟桓得了这套青花瓷后,便拿回孟府,送到了宋芷面前。
那确实是极精美的瓷器,白则白得透亮,没有一丝杂色,青则青得似水欲滴,水波纹上莲花盛开,锦鲤跳跃,图案中央则是两只交颈鸳鸯,相依相偎。
宋芷淡淡地受了,既不见高兴,亦不见不快。
宋芷的冷淡让孟桓屡屡受挫,直到有一回,孟桓处理完公事后回房,已是深夜,他带着一身寒气和疲倦和衣躺到床上,伸手想要搂住宋芷,却被宋芷躲开了,他低低地道了一句:“别碰我。”
孟桓的手便僵在那里,他轻声问:“你就这么讨厌我?连碰也碰不得。”
宋芷把脸朝着墙壁的方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含混道:“除非你能把满儿还给我。”
白满儿是宋芷极珍视的人,她的死,于宋芷而言是一道过不去的坎。
“那是不可能了。”孟桓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淡淡的,凉凉的。
在那以后,孟桓果真不再碰他,两人同床异梦,日子久了,孟桓便开始不再回来。有时宿在书房里,有时宿在外面,还有时……宿在了陛下赏的那些美人房里。
到二十七年开春时,孟桓有了他第二个孩子,没等孩子出生,孟桓便领了旨四处征战。
这一年,蒙元王朝内忧更甚,由南至北、由汉人到蒙古人,起兵谋反者一个接一个,老皇帝力不从心,只能由着儿孙们和朝臣们来处理。
正月,便有三起叛乱,二月除泉州地震外,有两起人祸,三月又有两起。四月,哈丹作乱不断,五月六月七月,婺州、泉州、桑州、杭州、建平、芜湖动荡不安,烽烟四起。
六月初一,黄河决堤于太康,八月中,武平路地大震,压死官民七千二百二十人,九月,武平地复震。
天灾人祸接二连三,老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似乎这种种般般都在预示着什么。不祥的气氛笼罩着百姓的心。
十月,封皇孙甘剌麻为梁王,出镇云南,甘麻剌这一走,年轻的铁穆耳又得到更多朝臣的支持。
孟桓次子出生时,是十二月,彼时他正在辽阳行省抵御哈丹,直到二十八年五月,才大败哈丹,回到大都,此时那孩子已经能坐稳,却还没有名字。
孟桓给他取了名,唤作孟陶,孟桓曾对平疆寄予厚望,因以名平疆,平疆夭折后,孟桓伤心了许久,因此这一次,孟桓便只希望他的孩子平安快乐便好。
与此同时,朝堂中的争斗也越来越激烈了。
这年春,尚书右丞相桑哥被弹劾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先太子右詹事完泽取代他成为尚书右丞相,显示出老皇帝的心仍在先太子真金及先皇后察必的身上,之后不久镇南王脱欢出镇扬州,基本与皇位无缘了,桑哥也被满门抄斩。
五月,老皇帝罢尚书省,立中书省,提拔了一群纯臣,一则清洗朝堂,二则震慑不轨之徒,展示他依旧有能力操控全局。
孟桓不想站队,一心一意地跟着皇帝走,很快从从二品的参知政事擢为正二品的中书右丞。
五月,还有一事与宋芷有关。宋芷前些年交的那个朋友刘因,再一次被朝廷征召,皇帝亲封他为集贤学士,可刘因仍推病不至,留在了保定。
二十四年宋芷打算去临安时,曾写信给刘因,这两年刘因又来过几封信,可信都经了孟桓的手。孟桓因为《白沟》那几首诗的事,十分警惕宋芷与刘因的交往,没想到又看到一篇《唯诺说》,刘因在此文中说,要做一个唯唯诺诺、老实巴交的人,才能活得长久,不至于像他们这样痛苦,暗示他和宋芷在对宋的追念和元廷的逼迫的夹缝中左右为难,只能唯唯诺诺,以求生存。
孟桓看了大怒,再不许宋芷与其来往。
右丞相桑哥倒台以后,其余党依次被治罪。
二十九年初,廉慎因被查到与桑哥有染,被老皇帝下令抄了家。
当初白满儿在教坊司的朋友,这几年都跟着廉慎,廉慎被抄家时,她受了伤,不久便病故了。宋芷因此又想到白满儿。
然而没想到,不久后孟桓抱来一个孩子,与白满儿长得颇为相似。
第137章 狼跋三
更没想到的是,孟桓指着那孩子说:“你心心念念的白满儿生的。”
那是一个小姑娘,三四岁的模样,长得白白净净、软乎乎一团,眼睛圆圆的,像她的娘亲,穿的衣衫非常朴素,洗得发了白,但保暖,可以看出小姑娘生活的环境并不富裕,可脸上胖乎乎,可见女孩儿的爹娘并未苛待她。
只看着那双与白满儿如出一辙的杏眼,宋芷先信了八分,可早几年孟桓便说过他已经杀了白满儿,因此宋芷狐疑地看了看孟桓,又看了看小姑娘。
小姑娘怯生生的缩在婢女身后,打量着面前的两个男人,眼睛忽闪忽闪的,仿佛童年时期的白满儿,宋芷心下一酸,软得一塌糊涂,向小姑娘伸出手。
“过去,让先生看看。”那婢女将小姑娘从身后拉出来,向宋芷推了推。
小姑娘挪着步子,手指头绞着衣摆,磨磨蹭蹭地到了宋芷身前。
那模样恰似宋芷初见白满儿时的情形。
宋芷乍然得见白满儿的女儿,一时间心绪复杂,伸手想抱小姑娘,又怕吓着她,那手便又缩了回去,看着小姑娘问:“你叫什么名字,娘亲是何人?”
小丫头声音也是软软的,奶声奶气地说:“我叫佩儿,娘亲是白满儿。”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这是《离骚》中的句子,听了佩儿的名字,宋芷便知白满儿仍是念着他,可枉她一片情深,宋芷不仅无法回应她,还要连累她受诸多苦楚。
“佩儿……”宋芷在心底念着这个名字,她果真是满儿的女儿,那满儿是否还活着,宋芷一时又紧张又期待,“你娘亲呢?她还活着么?”
宋芷的激动吓到了佩儿,她往后退了一步,不明白宋芷口中活着是什么意思,小声答:“娘亲在家里呀……”
“果真在家里?”宋芷腾地一下站起了身,吓得佩儿飞快地躲到了婢女身后,又慢慢地露出一双眼睛看宋芷。
在她眼里,这个叔叔看着面善,可不知怎地,举止甚是怪异。
“行了。”孟桓摆摆手,打断他们的对话,道,“把人带回去吧。”
婢女应了一声“是”,抱起佩儿就匆匆离开了,宋芷目光追着离去的佩儿,本想说什么,张张嘴,又咽了回去。
孟桓道:“想说什么?”
“你一直认为我杀了白满儿,现在知道她还活着,开心了?”
宋芷抿了唇,坐回到椅子上,没有回答孟桓的话,沉默了半晌,道:“我要见满儿。”
孟桓神色微顿,抬眸看了宋芷一眼,又垂下眸去,轻声道:“我为何要答应?”
说完也不管宋芷有没有问,便自顾自地往下说:“当初我把你们从临安带回来后不久,就给她择了个夫家,把她嫁了出去,她初时不愿,可如今看着,不也生活得挺好么?”
宋芷是知道白满儿有多不想出嫁的,他不止一次地想给白满儿寻个婆家,白满儿就差拿着刀横在脖子上表示抗议了,虽然孟桓轻描淡写一句“初时不愿意”,宋芷也知道,白满儿定是经过了许多的抗争,最后才被迫屈服的。
孟桓与白满儿非亲非故,既非她尊长,又非她本家主人,孟桓如此行径,与强盗何异?
孟桓却全不这样觉得,反认为白满儿如今生活尚算美满,他是做了件好事。当然,也正好断了白满儿对宋芷的念想。
孟桓如此高高在上、随意操控他人的态度,让宋芷不胜其烦,他已经不想再为这些事而发怒了,长久以来的对峙、冷战让宋芷身心疲惫,孟桓种种在他看来不可理喻的行为,都让宋芷感到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