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仿佛看到了六年前浦江的春雨。
亦或者,年幼时临安家中怒放的海棠花。
那是多美好的记忆……但炮火燃起来的时候,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血色,女人和孩子的哭泣,惨叫,像魔咒一样响在宋芷的耳畔。
疼。
宋芷只有这一个感觉。
可哪里疼呢?宋芷说不出来,整个身体,由内而外,无处不疼,最疼的是胸膛里那个还在跳动的器官。
宋芷睁开眼,发现身边已经没了人,而他则满身狼藉地躺在孟桓的床上。
宋芷用被子捂好自己的身体,免得教人瞧见,眼睛则失神地望着虚空,心想,这或许是上天给予他的惩罚。
门外有人在说话,宋芷模模糊糊地听到一点,是齐诺的声音,约莫在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语,末了问,“少爷何必留着他?”
与齐诺说话的人是孟桓,但宋芷却迟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没有回答齐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用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宋芷闭上眼,不知道白天黑日,今夕何夕。
只知道一点,他与孟桓,至此是彻底完了。
只是不知道秀娘……现在如何了,孟桓会杀了她吗?
宋芷静静地想着,蓦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像初时那般心绪难平了。
如果孟桓杀了秀娘,那他也不会苟活。
孟桓到底没有进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宋芷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夜里便开始咳嗽,发烧,整夜地睡不着。
孟桓没有同他一起睡,而是整夜待在了书房。
这让宋芷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是真不想现在见孟桓。
翌日,孟桓从枢密院回来,才得了空回房看了宋芷一眼,宋芷咳得活像一个肺痨病人,孟桓便在一旁拿了公文看,一面叫裴雅过来替宋芷诊治。
宋芷自知到现在,已没有什么廉耻好说,便沉默地垂着眼,任裴雅将他脖子上的青紫痕迹尽收眼底。
当然,裴大夫医德高尚,眼睛绝不乱看,眼神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
等裴雅走了,屋里便只剩下两个人。
宋芷没有看孟桓,哑声问:“秀娘呢?”
孟桓的动作顿了顿,偏头看床上的人:“你现在,该多关心关心你自己的安危,宋子兰。”
“秀娘呢?”宋芷又问。
孟桓:“你觉得呢,像她这样的人,该有什么样的下场?”
宋芷的眼珠终于转了转,过来看着孟桓:“如果秀娘死了,我绝不会独活。”
是比较平静的语气,可正是因为这样,才叫人不敢怀疑话里的真实性。
孟桓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不留情面地说:“你可以试试,在我手底下,有没有自尽的资格。”
宋芷抿了唇,唇边慢慢地牵起一个略带嘲讽的笑,也不知是在笑谁。
“秀娘还活着。”宋芷笃定地说,“你没有杀她。”
孟桓看了宋芷一眼:“你既然如此了解我,便不该做这样的无用功,逃,能逃得了么?”
宋芷沉默。
孟桓走上前替他掖了掖被角,低下头亲吻宋芷的唇,却被宋芷偏头躲开了,孟桓的吻便落在他脸侧。
也不恼,说:“你这几日没有休息好,身子骨弱成这样,日后要多吃点儿,我会让厨房给你做些补身体的药膳,你乖乖地吃,别耍脾气。”
宋芷没有反应。
孟桓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你安心在这儿养着,不要妄想再逃走了。”
八年前从铜陵出发,是一场逃亡,如今从孟府开始,亦是一场逃亡,原因各异,可同样教人看不到明天。
第86章 何草不黄八
逃?往何处逃?
宋芷将脸埋在玉枕里,只觉得讽刺又可笑。
昨日撕裂的伤到现在还隐隐作痛,这更让宋芷对这具身体感到厌弃。
他到底,是没有颜面再去见他的爹娘了。
那样高风亮节的人,怎会有他这样不堪的儿子?
门外,孟桓在对看门的婢女吩咐:“仔细着点儿,若他有什么意外,唯你们是问。”
随即是婢女清细的嗓音:“是,少爷。”
宋芷忽而觉得,他连小馆儿也不是,而是孟桓的私人娈宠了。
小倌儿好歹是个人,娈宠不是。
思及此,心胸中一片激荡,宋芷又拼命地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咳得通红。
外头的婢女听到声音,慌忙推门进来,连声问:“先生怎地了?”
“出去!”宋芷指着门喝道,一边又咳。
婢女们手足无措,不知该听谁的。
“先生,您……”
“给我出去!”宋芷随手拿了个东西砸过去,胸膛剧烈起伏着,脸色冷得可怕。
宋芷这衣衫不整的,婢女们见他发怒,根本连眼睛也不敢抬,一连串地应“是”,就滚了出去。
咳了好半晌,待顺过气来,宋芷趴在床上,手狠狠地在床板上拍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紧咬着唇,为现在这样无力的自己感到难堪。
然而一垂眸,却瞧见刚刚扔东西时,带出去了一个玉佩,仔细一看,恰是孟桓送他的弥勒佛,孟桓不知何时又还给了他,还放在了床头。
宋芷心底一慌,连忙掀开被子下去捡,然而脚才触到地,便觉得腿软,身上无处不疼,当即便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又牵动了身下的伤口,宋芷疼得脸色发白,闷哼了一声,抽着冷气,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一点一点地爬过去,坚持去捡那个玉佩。
咫尺间的距离,却仿佛那样难以跨越,宋芷的眼眶渐渐模糊。
如果碎了怎么办?
颤抖着手,终于将玉佩握到了手里,宋芷视线被泪水模糊,看不清,便用手细细地摸。
宋芷摸了半天,没摸到缺口,心底一松,还好,没碎,但很快又发现,角落里裂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完美无瑕的玉佩突然有了瑕疵。宋芷一眨眼,那泪水便如断线的珠子似地落下来。他颤抖着将玉佩握在手心里,贴在胸口上,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那日将玉佩还给孟桓时,是被秀娘的事刺激得昏了头,一时激动,便还了回去,末了又觉得后悔,可又没法要回来。
宋芷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用袖子抹了眼泪,正打算回床上去,却有个婢女突然从窗口发现,他竟坐在地上,惊呼一声,立马招呼其他婢女,一起推门进来。
“先生这是做什么?地上凉,不利于先生的身子恢复。”
宋芷抿唇,脸上还挂着泪痕,抬眸看了她们一眼。
婢女们便招呼着来扶起宋芷,也不管他答应不答应,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回了床上。
“先生,可不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有个领头的婢女说,“您这么折腾,吃苦头的,到底是您自个儿。”
宋芷只死死握着那只玉佩,理也不理。
婢女见宋芷不愿说话,便知趣地收了嘴,带着其他人一起出去了,临在门口,道:“先生,好好歇着吧,少爷说,晚些时候会来看您的。”
宋芷却转过了身,面对着墙壁,婢女倒没有恼怒,收回眼,掩上门。
玉佩是温凉的,雕工精细,手指细细摸去,能摸到那个栩栩如生的弥勒佛。
弥勒佛,笑世间一切可笑,那他现在,也算是个可笑之人了吧。
之后,孟桓每日都会来看望宋芷,来了宋芷也不同他说话。孟桓便拿了兵书或者公文,一语不发地看,只是坐在一旁,视线偶尔往床上的人身上落一下。
夜里,孟桓并不回来睡,多半是在书房,又偶尔在卧房外间的软榻上将就着歇息一晚,几天下来,孟桓的精神也没有往日那么好了,眼底隐有倦怠。
但这些宋芷是不知道的,便是知道,也不会去理会。
宋芷每日睡得多,加上孟桓强制让他吃药,身子受的那点儿风寒,很快便好了。
起初宋芷不肯好好吃饭,被孟桓威胁着,欺负了几次,总算肯乖乖吃饭了。
到五月,一日,孟桓依旧是拿了兵书,到宋芷床边坐着看。
宋芷面向着墙,半分眼神也不肯给他。
“陛下今日早朝,免了五卫军征日本。”
关于征日事宜,朝中争论从未断过,有许多大臣是并不赞成继续征日的,但陛下坚持。前几日便有朝臣上书,请求稍缓征东事宜,世祖如今年岁已高,许多事情难免力不从心,便于今晨罢了五卫军。
起初孟桓同宋芷说要东征时,宋芷还同他吵了一架。
宋芷不知道孟桓同他说这些做什么,没吭声。
孟桓有些无奈,放下书,倾身坐到了床边儿上,宋芷立即警惕地转过头,抬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