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靖云撇过头深看着他,“我方才说的这事,你说你知,我从前不问你从何而知,以后也不会问。但有句话想告诉你,我既与你交心,便不管世事沉浮,只莫相负就好。”
曲同音凝眸回望,心尖顿感酸疼阵阵,不禁握住徐靖云的手,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多聪慧的一个人,竟被他薄看了。
论官阶职位,大理寺少卿远不及刑部尚书,犯不着屈身谦下亲近维护,这其间细思便知不同寻常。若说王爷寿宴之时是顺水人情,那而后又何至这般越走越近。
事出有因是真,深情也实实轻易枉顾不得罢。
“我也有事要和你坦言。”曲同音清明了心神,语声前所未有的温驯,“但你保证无论听到什么不准生气,生闷气也不行。”
“我刚说的你就忘了。”徐靖云将他的手反握于掌心,往后一靠坐姿松懒几分,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
曲同音飞眉笑看他,也后靠车厢壁上,“先说我如何知道你到过涟漪阁且知之不少。你出身大理寺,素来谨言慎行,上青楼自也是小心着去,不过即便有同僚认出你,却也不是什么新奇罕见的事,不必要四处宣扬。我之所以知道得详细,全托王爷手眼通达。你大概没留意到,王爷寿诞宴会上,到场的诸官之中,十之八九都是欢场常客,不然那成片的莺莺燕燕如何送的出去。”
徐靖云当真权作聆听,半分未起异色,口中淡淡问道,“王爷何苦费这心思。”
听此问曲同音坐直身正色起来,面敷凝肃,“这便是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生死悠关之事。”
徐靖云投去一眼,见他又复此前神态,深觉兹事体大,不自觉地敛容屏气,挺起了腰身。
“当日断山崖下刘申的招认,最末一句,你还记得么?”
徐靖云回想片刻,蹙眉迟疑,“遗皇子?”
曲同音闭目轻点了下头。
徐靖云眉蹙更深,恍如魂出窍般呆神,没一会儿突然警醒,急忙忙侧身半开车窗,向外头四下扫望。
一阵灰尘扑入车厢,丈远之外铁骑护卫盔甲车轮声铮铮入耳,完全能将二人的低语覆没。
徐靖云紧闭车窗,仿佛已料见生死攸关的场面,四目微垂脸色刷白,忽而抬眼,不可置信得盯着曲同音。
曲同音又次点头肯定。
徐靖云像是一口吊着的闷气突然舒泄,他将身子后倾抵靠车厢壁,沉默了好些时间,慢慢地,才面色有所好转,嘴边一丝不明的笑意时有时无。不知是因百般不解得以拨云见日而豁然,还是既惊骇又兴奋于即将亲历的天下之大不韪。
曲同音话到即止,但见他表情难捉难摸,恐他反悔先前之言,耐心等到他平复如常,才问了句,“你怕了?”
第96章
徐靖云反问自己,答案是肯定的,他没有道理不怕。入仕至今他行事无不循规蹈矩寡言慎微,谋逆这等事,他一丝闪念也不敢有过。
然而箭在弦上已成定局,何况即使早知此事,他亦无法也不能叫曲同音改变主意。怕字,放在今时今日,只将当作胆气来使了。
“想来你和王爷的谋划不是一日两日,”徐靖云平缓得说道,神色透露着坚定,“先皇命我监视王爷,原因就在此了,没有真凭实据,但有一点疑虑便要先行绸缪。”
曲同音回道,“你说的是,自古帝王,哪个疑心不重。但他疑心得对,只不过绸缪已晚。”说着他偷瞥一眼徐靖云,慢慢将手覆上他手背,“那你……生没生气?”
徐靖云眉眼上抬微笑道,“我没理由生气,你早与我说明,指不定我稍一不慎露出什么端倪来,反而坏事。”
曲同音终于放下心,长舒一口老气,整个人都松散了,慢条斯理得讲述道,“遗皇子曾在我府待过几年,此后都在王府,一直由渊澄照料。早些年渊澄身边男宠不断,有朝官投其所好的,也不乏受命监察王府的,有无辜枉死的,也有斩除耳目的,说不得已吧,却实也沾染了无辜之人的血。我最初接近你只因你跟踪渊澄,幸亏你不是先皇的心腹,可把你拉下水实非我所料及。刘申被挟之事,不是我们做的。”
“查到是谁么?”徐靖云惊问道,他仍记挂着做少卿时悬而未决的难题。
“文公子。”曲同音波澜不动,“他的真正身份,是文大人家的独子。”
徐靖云大吃一惊,差点咬到舌,“居然、是、是他!”说罢手扶额头轻叹,内心五味杂陈,没成想到头来,傻得团团转的只有他一个人。
曲同音无声窃笑,继而又道,“我也是后来才知,文大人夫妇尚在,文公子自是为救父母而来,我猜他最初以为他父母藏在王府之中,入府之后发现原来不在,便转向了你,借机查访大理寺天牢,但其实文大人很早就被渊澄混在刑部牢房。”
怪不得曲同音之前说过文公子颇有城府,他只当是闲话而已未加思量,如今回想起来,竟止不住背后发凉,可转念一想,又觉惭愧,“那他为何不找我帮忙,至少我能帮他确认文大人是否在你刑部。”
曲同音撇嘴轻哼,“他若想求助朝中之人,以他在涟漪阁多年的经营,有的是比你职权更大的官。我想,他是不愿牵扯过多,越是枝节繁复越易出错。”
徐靖云沉吟一段,思之无果便将文无隅之事就此作罢,转而问道,“事已至今,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曲同音正容道,“我刚才所言,越是枝节繁复越易出错,也是我至今才与你言道的原因。我只有一个要求,御驾回銮后的早朝之上,不论朝臣之间如何激辩,皇帝如何雷霆大怒,你务必持中不言明哲保身。”
“这么说来,就这几天内的事了?”徐靖云仔细端详他,见他颔首,垂低了脸郁郁不乐,此前无从助益已是自愧,要他临阵龟缩怎么做得出来,“你叫我明哲保身是为我好,可我若不能与你共济,是为不义。我没法答应你。”
曲同音哈哈一笑,摇头晃脑说,“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该不会没听说过吧?”
徐靖云的神情霎时冷霭满布,嘴唇抿成一线盯紧他。
曲同音和他对视须臾,急忙献媚讨好,挨近他身旁,“玩笑话,别当真啊!我当然是另有原因的!”
徐靖云还是板着脸,看样子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罢休不得,曲同音只好收敛笑意,微微侧身语气郑重,“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帝王者临顶天下,高处孤寒,没有一个心无猜忌的,塔尖之上荆棘丛生啊,塔下若有一丝风吹草动,恩威赏罚,只在塔顶之人的一念间。”
徐靖云表情略微松动,口张几次,总算将疑惑说出口,“你意思,你认识的遗皇子,也是这样的人?”
曲同音舒眉轻笑,“非也。我当然相信明秀,就是那位遗皇子,与众不同精明善良,治国御臣循道有方。我的意思是未雨绸缪啊,防患未然总非坏事。这疑心病是古今能君智主的通病,轻则已,要是太重就是我等的飞来横祸。人心难测,更何况君心,伴君如伴虎啊。若换作你我,也不外乎如此。身在权御中心,诸事不由己,人就会变的。我希望你我后半辈子独安一隅恪尽职守就罢了,多余的名利,我吃不下,你嘛,”曲同音故意挑飞眉眼扫看他几轮,“非我看轻你,你不适合与他们斡旋。”
徐靖云听见后一句,收回了眼神空空看地,似有些不服气,曲同音嗤一声笑出来,拍拍他肩膀,“我只问你,你可知你手下的张少卿,自从你升任他受提拔之后,如何短短几个月,从一个家中唯一陈旧老屋变成坐拥京城三处豪宅的大门户?”
徐靖云听得咋舌,眼睛都发直了。
“你不知道的何止这一件,”曲同音语调忽变,冷冽,而又隐隐愤懑,“京官玩忽职守徇私舞弊等等,已成风气。钟氏先皇权欲熏心,任由钟氏一脉拥权自重,暗地里卖官鬻爵,勾结富贾垄断官商,抬哄物价扰乱民生。这些事,不知道的就像你,还以为世道太平,知道的,好比张少卿,抓准了时机闷声发财,也有像我这种,知之当不知的,乐作壁上观,看他二十余年就已蝼蚁筑穴的大康如何千秋万代。”
徐靖云见惯吊儿郎当的曲同音,一时间被那凛然之态震慑住,呆呆注视着他。
曲同音不过是桩桩件件腌臜之事涌上心边,气不打一处来,才难免声调过重了些。
“我听你的就是。”良久徐靖云才发声,再不作多想。
曲同音等的就是这句,立马情绪大好,竟不羁举止撩起襟裾一抬腿跨坐到徐靖云膝上,还圈住他的脖颈,目光似水温柔。
徐靖云羞得无地自容,双手几度欲将他推起。
“权欲这东西,但凡沾染半分,便入泥潭一般再难自拔,我最爱你一身清白如莲。”曲同音款款道。
打从王府救急那日起,他就觉得此人可信,日渐情深以后,愈加全然信服。且不说平日里曲同音总没个正经,目下言及机要大事也庄重不了几刻,他深知二人长久的筹划必定谋无遗策,便心下放宽开来,手上的劲儿也松了,挪挪移移得扶在他腰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