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怒指文无隅,下一刻猛扑前几步,将八仙桌掀翻在地。
文无隅连忙后退开,靠墙站得老远。
满地的碎瓷剩菜,狼藉一片。渊澄和齐玦面面相觑两无言。
那厢齐明秀瘫坐在地,双手捂脸,断断续续呜咽着,口中喃喃不止。
一室静默。
好一会儿,齐玦走到他身旁,蹲下身扶着他的肩膀,轻声细语道,“明秀,走了,回去歇息。”
齐明秀受惊一般猛地昂头,脸颊依然湿漉,“我不走,我不走…”他立马踉跄着站起,跌跌撞撞跑进渊澄该住的房间。
齐玦只好垂手站起,看向渊澄,却是无言开口。
渊澄扯了下嘴角,抹一把有些发热的脸,短叹一声,“你先回吧,等他清醒我再和他谈谈。”
齐玦也无声叹一息,“其实明秀很少沾酒。”
他伸手作请,渊澄便提步往外走。
“他之前不是这样的,今日该是喝多了。”
渊澄默不作声。
齐玦继续措辞道,“个中情由不知者不言,王爷护他这些年想必是最了解他的人,只能劳王爷开解他了。”
见渊澄点头,齐玦抱手道辞便抽身上马。
文无隅早已悄悄退回房间。
连齐拿一根木棍手脚并用清扫厅堂。
渊澄凝眸远望,伫立良久。
静寂之中只有碎瓷片发出尖锐的磨人的声音。
待连齐打扫完毕,他才挥手示意连齐歇下,随即便去推文无隅的房门。
房门未开,他又使劲推一把,依然纹丝不动。
他独自空站了会儿,才转身端了烛台走进对面房间。
齐明秀脸埋在衾被,依稀可见肩膀仍在轻颤。
渊澄将烛台放在橱柜上,不关门,也不出声,就站在烛台旁,看着床榻出神若有所思。
许是这份静默太过难熬,最终齐明秀抬起头来望着他,双眼水肿,五分委屈四分无助,还有一分惶惧,他双唇抿紧又将欲哭。
渊澄这时抬脚,走近几步停下,不急不缓地问,“明秀,我送你同心镯之时,你我多大?”
“十三…”齐明秀双腿蜷缩,手放在膝盖,似乎酒气散去,席间的暴戾之气也一并消失。
“你我发生床笫之事是几岁?”
“十六…”
“最初我说的同心镯的寓意,是从匠人口中得知,与你我相互扶持,复国决心正相合,因此我才将它送于你。”
齐明秀眉头深蹙恼怒上头,猛地直起身来,要张口驳斥。
“你先别急,听我说完,”渊澄抬手制止他,眉间凛然威肃,“之所以先讲清楚这点,是因为我希望你明白,不论何时何地,也不论将来如何,唯一值得你关心的只有天下大计,你所承受的苦难,是为齐氏一族的荣耀兴盛。治国安邦,厘奸剔弊,容不得你一丝懈怠,更不允许你意气用事。你必须时刻牢记大齐是如何灭亡,你父皇母后我们的爹娘是为何而死,还有即将到来的流血牺牲又是为了什么,你的一举一动关乎我们所有人的生死,和这些相比,私情远不足道,更不足以让你为此分神忧心。”
齐明秀怔怔相望,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像要捶进骨子里。他低低呢喃着,往昔无数无尽凄冷的黑暗爬上心头,令他浑身发憷,他揪紧衣裾,气息短而促,
“不…”不知不觉又泪满眶,他近乎乞求一般凝望渊澄,“都重要…爹娘重要…你也重要,渊澄,你不可以…不可以…”
渊澄一时于心不忍,坐下床沿,手搭上他肩头安抚,“我并非否认你我的过去,当时之言也是真切。但试想将来,你是一国之君,我是朝下之臣,若还似从前那般无所顾忌,百官如何看待,天下人又将如何议论。手足之情确真,我系大齐之心也不会变,这才是不离不弃。”
齐明秀埋低了脸,鼻音浓重,“你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因为他…”
“有没有他,你我终将是君和臣。”
“可是有他不同,他使你甘心舍弃我们多年的情意,你才这般义正辞严。若非因为他,你能如此决然毫无留恋?”
齐明秀含泪的目光,紧锁他眉宇之间,仿佛将他看透般,“家国为重是真,见异思迁亦真!”
渊澄直视不讳,听罢此言释然一笑,“你能明白家国为重,我很高兴。”
齐明秀窸窣下床,在他面前站定,烛光摇曳的眼底氤氲朦胧,倔强又傲气,“你高兴,可你不能不许我伤心。”
齐明秀俯看着眼前这张和悦全无半分愧色的脸,像有万千细针扎进心里,他觉得疼,渐渐攥紧拳,一吸气将手高高扬起,狠厉挥下,仿佛挥泄了他这一年来的日夜牵心,也将他过去十年的欢喜一并断绝,否则如何顷刻间赫然印下艳红如血的五道指印。
一掌之力使得渊澄身子斜倾了下,脸也歪侧一边,口中立时泛起一股腥味,他舔舔嘴唇,手指一抹,果然见血,还挺多,赤赤一束,争先恐后地流向掌心。
再转回头,已然不见齐明秀。
他拿衣袖擦了下嘴角,便不再擦,将口中丝丝溢出的血液悉数吞进肚里。
烛火昏黄,他坐在床榻上久久未动。
齐明秀回了总兵府。
齐玦竟未歇下,听见动静便走出房,见是明秀,显然吃了一惊。
齐明秀猛灌几杯凉茶,重重坐下,用力揉搓干涩的眼睛。
齐玦默默立一旁审视他,踌躇该怎么开口。
齐明秀气息渐渐平顺,脸上仍有愠色,瞥一眼齐玦,“想说什么就说。”
齐玦见他双眼红肿,心下不忍,却听他语气强硬,便将心一横,“今晚席间你不该如此无礼。”
齐明秀冷哼道,“你对他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就把错怪我身上,不觉得有失偏颇吗。”
“你今日的种种表现,何需明说,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齐玦话说得有点狠。
齐明秀脸色一沉,瞪眼看他,目光忽变凌厉,“那又如何?是他负我,难道要我笑着恭喜他们?”
齐玦嘴角微勾,那抹无意中的一笑像极了渊澄,齐明秀冷冷别开眼。
“没有人要你恭喜他们。王爷这么多年为你为大齐江山耗费的苦心,已足以让你放宽心胸。”
“你和他素未蒙面,今天第一次见,想法却意外相似,总以为江山这两个字,可以弥补一切错误。”齐明秀言语间不禁哼笑,“剑没刺在你们身上,你们当然不知道疼。”
齐玦低叹一气,坐下椅子,斟杯茶放他面前,“我若问心无愧,即便是再疼也不会怪责他人。”
齐明秀只是低垂着眉眼不说话。
齐玦自顾自又道,宛如长者一般语重心长,“你想想,王爷完全可以只做一邦之臣,安享一生荣华,何必为你的安危日日悬心,何必冒险筹谋大齐的复兴。你要知道,再如何名正言顺,事实上我们将要做的,与钟氏窃国篡位并无区别,有朝一日定会为后世诟病,王爷必是首当其冲。你以为真正的历史是史官笔墨文过饰非,一朝臣民缄辞杜口所能掩盖的吗?
你是大齐唯一的皇族血脉,命已天定,有些东西你不得不放弃,何不把目光放长远一些,相比一己私情,还有很多比这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做。你明白吗?”
齐明秀这时缓缓抬眼,恍若有悟,他定定看着齐玦,眼中的光芒终于不复,“我明白…”
轻声一句说罢,他拖着脚步,缓缓走向寝屋,将房门合上。
第89章 明秀番外
齐明秀曾经在曲府住过五六个年头,也一样是终日不见天的黑屋。
记事起,就有人将他的真实身份和不可示人的原因告诉他,因而即便年纪小,齐明秀从来不吵也不闹。
直到和叔跟他说,救他的人来了,他才发现希望是世上最绝美的东西。
齐明秀记事以前的记忆只有几个画面,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孩童,一个温柔慈爱的妇人,他也唤那妇人叫做娘亲。
而以后的每一天齐明秀都记得清清楚楚,蜘蛛吐丝几时织成网,虫蚁囤积粮食的洞穴,蚊蝇出没藏身的角落,过去十年他与这些微末且仅有的乐趣为伴。
这一天,齐明秀期盼已久的人终于来看他。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那人比他高大,笑容格外刺眼。
明明和叔已经告诉他自己的名字,那人却还要问,“我叫渊澄,你叫什么名字?”
齐明秀语气有点冒酸,还是报上姓名,“我记得你,你从宫里回来了。”
“你记性真好。”
分明觉得尴尬,那人却依旧笑眼弯弯,委实讨厌。
说罢还一直打量他,齐明秀耐着性子,指指床榻,“坐。”自己也坐到一块光秃秃的床板上。
渊澄又是没话找话,说给他添置东西,他哪里还稀得这些,早就习惯,便想要张父母的画像,渊澄答应得挺爽快。
齐明秀也便无话。
一会儿,听见渊澄道,“将来我想办法带你出去。”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真的?”
“真的,一定!”
这一刻,齐明秀竟觉得那张无灾无难的笑脸却不那么讨厌了,不知不觉也跟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