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无隅浑浑噩噩时梦时醒地过了两日,第三日已是大好。
像根棍子杵在那当门神的小厮还是一脸寡淡,可一问话,立马惊翻天。
不过询问时辰,他便一阵哆嗦,扑通要把地板跪出两窟窿,“未时三刻…”
文无隅吸吸鼻子,鼻腔里有点痒,顺便打了声喷嚏,同时感叹大千世界奇人层出,只有想不到没有遇不上。这厮怎么生了颗蝉翼一般的薄皮心。
文无隅披了件衣裳下地,院里暖光明媚,天公美意辜负不得。
一出门他笑了。
王爷四仰八叉躺软榻上,毫无形象可言。书册只盖到半脸,未遮到的一边眉眼皱得凶,人却是没醒。
什么事能把王爷累成这般。
文无隅没去扶书,挑空处坐下,用身子给王爷挡光。
春困夏乏秋盹冬眠,一年四季里,人总能生出点不痛快来。
于是就这么坐着的文无隅渐渐眼皮打架,身子却左颤右抖倔强地不肯倒。
渊澄最终因日光太过灼躁而不得不转醒,乌七八糟不着边际的梦搞得他脑子发沉。
睁眼看见文无隅,也不管人是醒是睡,打个挺圈住文无隅的腰肢又一个翻转将他压身下,脸埋在他颈窝直哼哼。
文无隅打盹打得欢,猛地吓一激灵,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王爷整个人重重压他身上,力气是半分没省,以致他呼吸万分艰难,急促且短粗,后背曾受过伤的三根肋骨尤其有种隐隐欲断的感觉。
“王、爷、”声音听着即将断气。
渊澄脑中昏胀得紧,好做歹做箍住他的脖子手肘撑在软榻,为他减了点负担。
文无隅呼吸顺畅许多,暗忖王爷居然有起床气。
“那个容字…”渊澄齿音含糊不清。
“王爷说什么?”
渊澄挪了下,漏出半边脸来,话音带着浓浓倦意,“你那时的容字之言,是否有所预见?”
一通混沌的梦,他只记得这出。
讲真的,换个字照样能依葫芦画瓢胡诌出一样的说法。
可王爷怎么这会儿又问起了,文无隅愣住片刻,只能正正经经回道,
“吾也不过是肉眼凡胎,如何能未卜先知。只是深明一理,‘人间虚幻,子能毕辞荣宠,清心寡欲,当享万寿。自古高贤,急流勇退,直须闻早’。良言古训,道正理真,不失为处世警句,王爷身在高位,已是享尽世人遥不可及的荣宠,归隐山林自逍遥,无忧亦无祸,自然后福无穷。心高者就另当别论了。”
渊澄两道眉不悦得抽了抽,虽然文无隅回答得无比认真,可他算是白问了一句。后段解姻缘的更是废话,除了最后致使他起疑且决意将人买下的关键一语。
这么一想,倒是他给梦搅糊涂了,竟质疑自己的判断,一时以为这假道士当真有神乎其神的本事。思及此他越发感觉躁闷。
只听哎呦一声,文无隅从榻上滚落,摔得结实一跤,立时手掌阵阵发麻,他却不恼,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灰尘,王爷翻脸无情也不是第一回。
眼看王爷俨然反而受气一般,眸子里怒火汹汹欲迸发,文无隅忙展颜露笑,“王爷有什么吩咐。”
“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赶紧找把遮阳伞来!”
“王爷嫌热,为何不进屋?”
这话没毛病。
渊澄忽地语塞。
怨不得他气冲斗牛,谁叫好不容易睡着却没个清梦,他泄愤似的抬脚一记狠踹,却是虚晃一招丝毫不差擦着文无隅的衣裳而过,
“枉我不眠不休伺候你两天,你还敢挑理!”
文无隅咋舌,舔舔干燥的嘴唇最后道,“好吧,吾去找就是。”
油纸伞不够大,顾头不顾脚,顾了头脚却顾不着腰。
捣鼓半晌只好拉无胆小厮一起,各拽两边衣角给王爷撑起一片荫凉。
犹记曾时饶是九死一生也不见王爷半分眷注,怎的风寒小症劳他大动干戈亲身照料?
任劳任怨的文无隅绞尽脑汁一下午,得出个自以为靠谱的结论——王爷闲得慌。
若非如此,为何烧尽文家却留二老性命,又为何囚禁八载秘而不宣,还有那位不速之客明秀公子,来得离奇去得古怪。
话说这厢摆脱连齐的谢晚成,成天躲在文武曲房中的暗阁,独酌无亲了无生趣,偏还要忍受那不可描述的声响,着实考验他的耐力。
闺房之事遭人偷听文曲自然也是气不打一处,行房时心里像横了根铁杵,怎么着都膈得不行。
等来等去不见连齐来访,文曲操着大嗓门将人赶去住客房。
谢晚成求之不得,听那把破锣嗓呻吟,还不如听猪叫唤。
没错,这是谢晚成的原话!
可把文曲气得头顶冒烟炸了肺,勒令武曲一道扫他出门!
谢晚成只得做回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
为防再次身陷囹圄,起初他只在京城外落脚,晃荡几日,安身之地便往京城开始缩近。
这天他扮成个蓬头垢面的落魄乞丐,掂一破碗,手拄打狗棒,上挂一只脏透的酒葫芦,打算去城里走一遭。
当他偎在酒楼外墙脚,瞥见对楼楼阁里站窗口的连齐时,恍然明白自己数日的谨慎纯属杞人忧天。
取与舍之间,显而易见他已被那位王爷舍弃。
不论外间如何风云变幻,最终必然奔刑部牢狱而去,只要把握关键,以一持万,孰能奈他何。
谢晚成不轻不重得叹口气,忽闻叮一声,一枚铜板孤零零躺破碗底。
他抬起头要致谢,目光和楼上的连齐对个正着,连忙顺手朝路人掂破碗,哀声连连,“大爷大婶行行好,赏口饭吃吧…”
这随机应变的本事堪称一绝。
待他再次看向对楼窗台,连齐已不见人影。
他紧跟着捞起打狗棒折身混进人群。
疾走一会儿,他缓下脚步,回头望一眼,暗暗松了口气,想是自己多心。
可一回头他蓦地惊退三步,连齐赫然出现在面前,那张脸愠怒明显。
他生扯出个僵硬的笑脸,把破碗伸出去,声音有些飘虚,“大爷,行行好~”
连齐一把夺下破碗,“我不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了。”
谢晚成自知暴露,却有恃无恐,又恢复昔日神采,“怎么的,要打架我奉陪,就怕你没这个时间。”
连齐直直瞪他半晌,最终垂了眼把破碗朝他怀里丢去,一言不发得走了。
谢晚成站在原地好一会,不知作何感想,索性把‘家当’丢路旁,抱着脏葫芦拐进了一家小酒馆。
第49章
御史大人做事雷厉风行,从朝官口中收集来的供状垒成厚厚一沓,摆在刑部尚书办公桌案上,足够查上个一年半载。
曲同音明里愁眉锁眼,暗里乐不可支。只苦了徐靖云,三天两头出公差。
此案拖拖拉拉月余毫无进展,棘手程度可见一斑。
却这日,徐靖云马不停蹄地打邻城回京,前脚刚到刑部府,还未来得及与曲同音说上一句话,一队铁甲禁军像是算准了时辰直直闯入,威风凛凛地傲立正堂。
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二人皆懵住。
为首的竟是禁军统领肖何,他一手压腰间佩剑,神色冷漠,连虚与委蛇的礼数也不屑一词,“皇上有令,传两位大人进宫面圣。”
禁军齐齐往两旁后退三步。
这等架势非比寻常传见朝官,曲同音心知不妙,但眼下已无回旋之力,只得随禁军入宫。
为官多年还是首次在皇帝寝宫面圣,曲同音一路走得屏声静气,入殿即跪。
皇帝称免礼,他便规规矩矩起立,这时才余光瞥见一旁早站着个御史大人。
“曲大人,方才朕已询问过御史大夫,看来怀敬王一案甚是棘手。”皇帝老迈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回皇上,因尸身腐坏无从辨认,人证无法指认,故此一时难以定案。”曲同音回道。
皇帝咳了一声,老太监忙端痰盂近前伺候。
曲同音稍抬头瞄了一眼,只见床榻上的人影动作迟缓僵滞,想是中风遗留症状,龙体尚未恢复利索。
一阵清嗓过后,皇帝似乎气息舒畅许多。
“如此说来,怀敬王含冤受屈也不无可能。”
曲同音心里咯噔一下,悄悄看一眼徐靖云。
徐靖云倒能听出话外音,迟疑片刻还是不问自答陈述一句,“微臣断不敢诬陷王爷。”
曲同音暗暗松口气。
又听皇帝幽幽道,“朕近来静心思愆,这几年里多松懒懈怠,大理寺与刑部二司联手拿一个江湖盗贼束手无策,可谓见所未见。”
皇帝说完这句,就剩一阵子粗重的喘息。
“微臣无能。”两人跪地齐声请罪。
“是朕钟漏并歇昏聩无能,懵然不知朝中有人结党营私沆瀣一气。”
语声虽平常,却让殿内三人战兢。
那御史大夫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十指紧抓袖口忐忑不安。
香炉忽然爆了声响,直把他吓得抖了三抖。
随之一声长叹,又闻皇帝发话,“罢了,此案你等协助即可,无需再管。”
三人喏喏。
出宫的路已无来时那般轻松,两人缄默无言,顶着灰败的脸色,走得步步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