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人好似就等着门开的一刻。
连齐觉得他是在找什么,而他又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才有了这种漫无目的出走。
如此往复数月,季节回暖。
某天连齐拿出一方缣帛,问他还记得画中人否。
渊澄终于眼神有了焦点,牢牢盯着画。没一会他忽然痛号一声,发疯似的抱着头直往墙壁上撞,手中死死抓着缣帛。
连齐大惊,忙加阻拦。却没想到他力气奇大,又或是实在痛苦难熬,拼了命地就是要撞头。
连齐没办法只好点了他的睡穴,而后惊恐地发现,他两边太阳穴青筋暴起得厉害,委实骇人。
连齐心知是这画惹了祸,欲将画收走。可人在睡中也攥死了拳。
原本每隔三两天便出走一次,经上回见过画之后,停歇了一月。
没曾想一日他举着画,居然冲侍卫笑了笑。侍卫相顾茫然,又请连齐。
而这回情况大不相同。
他不再盲目地乱走,而是见人就把画举面前,似乎在问可曾见过画上之人。
连齐惊呆。连他也忍不住怀疑主子是否病已慢慢痊愈。可那郎中分明说无药可救。
却道是无风起浪平地惊雷。
一国之君非正主的流言再次传得沸沸扬扬,而且添油加醋地,把王爷疯魔之事和权力之争牵扯上,津津乐道。
而随之渊澄满城找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齐明秀耳中。齐明秀国事之余倒也时常探望渊澄,有时候还会待上半日。可他虽然为赢得这个人欢喜,可面对一个完全木头一样没有任何情绪表情的人,再是欢喜也没用,心灰意冷在所难免。渐渐去王府的次数便少了。
曲同音百思不解,到底是谁连一个痴呆之人都不放过。
有些传言一次不然,二次却难免再生疑窦,让人怀疑是否确有其事。
这时齐玦趁夜找到了他。
屏退左右之后,齐玦直接说破来意。
这些年齐玦常驻边疆,二人原也少有来往,曲同音一时间竟把他皇亲国戚身份给忘了,乍闻之下惶然否认。几次转念他自嘲糊涂。
齐玦自记得有人提醒要从曲同音嘴里套话必得摸准他的心思,他已经踌躇两年,私下也偷偷查访过。这次传言再起,而皇帝这些年益发沉稳捉摸不透,恐后续情势难以预测,他不能再等下去。
于是再度郑重追问,曲同音这才道出实情。
造化弄人,各自心中无限怆然。
叙几句感慨之言后,二人秉烛夜话,好生一番合计。
朝堂,有忠臣便有奸臣,不忠不奸的必有见风使舵的一技之长。
曲同音卸下辅政之职后在朝中行事越发低调内敛。
而齐玦常年远在边疆。
这便助长了谄媚君上的风气。
齐明秀对这类人的心思了如指掌,无关紧要的便任之,利弊相伏的自慎之。
此次传言,就被一些急于献媚的人夸大其词地转述,好好表现了一番食禄忠君的忧国真情。
齐明秀虽笃定传言不过是空穴来风。可被这些人殿前私下反复吹风,不免也对传言狐疑,便密令派遣虎贲军暗地里查探。
而渊澄似乎病情见好,记起了不该记得的人,着实让他心中愤愤。
择日便召他进宫。
渊澄不出走不找人的时候,就是个人偶。指引他往哪去便往哪。
但是这两年来见得最多的是连齐,无形中认住了他。旁人好似领不走,僵持许久传召的太监只好请连齐一道进宫。
连齐早前收到曲同音提醒,若皇帝来访或召见,必得想方设法通知他。
走到府门他以加衣为由返回,着人前去曲府报信。
渊澄进到御书房,半分好奇心也没有,老样子整个人刻板地立着。
连齐暗暗祈祷主子别在这时候犯病。
岂料怕什么来什么。
渊澄这么呆站了会儿,没有预兆地就摸出了怀里的缣帛,走向一旁候着的太监,太监奇怪地抬头,急忙又把脸低下去。
渊澄便把画摊掌心,凑他眼前。太监拼命低头,他就跟着往人眼下塞。这份执着劲直把太监逼得惶惶下跪。
齐明秀见状怒气噌噌上头,大步走到他面前,一把夺走缣帛,抓成一团恨恨地握着。
渊澄眨巴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见画被揉得不成形状,伸手过去要拿回。
“你别再装模作样了!”齐明秀打开他的手,冷冷瞥他。
渊澄心智全无,哪懂看人脸色,固执得又伸出手去。
齐明秀瞪着他看,企图从他脸上发现什么作戏的端倪,可是一点异样的痕迹都没有,偏那张脸看着还那么的天真无邪,他不禁越发气堵,挥开他的手疾步走到殿外。
不一会儿提了把长剑进来。
渊澄跟着他走了几步,见他回来又要去拿那画。
齐明秀挥剑,抵在他胸口。
渊澄根本不识得剑为何物,顶着锋利的剑尖还要迈脚。
“皇上息怒…”连齐一颗心吊到嗓子眼,慌忙跪地磕头,“主子的病…”
齐明秀冷声打断,“还没好是吗?那他怎么还记得这个人!”
渊澄无惧无畏,往前继续走,剑刺进了的胸口,他微微皱了眉低头看了眼,只又抬起脚。
齐明秀愣了下,不觉后退一步。
“主子不是记得…”连齐说着咽了声,反复措辞不知怎么说才好。
渊澄胸口衣裳渗出血迹,却还直望着他手中的缣帛,步子完全没要停的意思。齐明秀心里仍不忍,连连后退,终于恼恨成怒,抽出剑,把缣帛丢地上。
渊澄这时反应迅速极了,立马蹲下去捡。
齐明秀本欲毁掉缣帛,见这一幕简直要气疯,挥开的剑不管不顾地刺去,不出意外地扎进了渊澄手背。
齐明秀怒极,拔剑指着他,“你…你如此不知悔改,不如死了算了!”
渊澄一声痛呼,却还不忘捡回画塞进怀中,这才捂住伤口,求助一般地看着连齐。
“皇上…主子真的不记得任何人,拿这画是觉得有趣,他收藏了很多不起眼的东西,不时会拿出来赏玩,不是玩,他也不懂什么是玩,他就只是好奇…”连齐频频磕头,想了半晌终于给出了解释。
剑尖寒光幽幽,执剑之人一腔愤怨隐隐欲发。
渊澄只将手捂着,指缝溢出鲜血他仿若无知无觉,一双清澈的眸子不着情绪地望着齐明秀。
就像一座青山一池碧水,论是你如何对它怒不可遏抑或泣述衷肠,它也不会给你任何反馈。
齐明秀怒恨堵胸口,气息变得急促,剑身微微可见地轻颤。他以为自己赢了。可到底赢了什么,一副无魂之躯,一个连自己都日渐离弃的人?
与其像牵线木偶一般活着,确不如死了的好。那个对他百般爱护为他深谋远猷的渊澄早就不在了。
齐明秀眼神忽然发狠,将剑送出几分。
朝野传言甚嚣。真相重要吗?再次平息是否还会有下次?不若挥出这一剑,一了则百了。
皇帝杀意已起,只怕等不到曲同音来救,连齐心急如焚,忙跪到渊澄身旁,“皇上三思…”
“再多嘴,连你一起杀!”剑身指住连齐。
“皇上三思…”连齐只得这一句。他若提起二人往日情意,恐怕皇帝非但不会顾念,反而越激愤。此刻也算如愿拖延了时间,皇帝迁怒到他身上,主子就还有机会得救。
齐明秀目光闪了闪,若杀渊澄,这个连齐自然也不能留。渊澄幽禁期间,他可一直未在王府,谁知文无隅的再次出现是否他从中作为。
正这时,门外禀报,曲大人求见。
齐明秀须臾诧异,不禁暗暗冷哼。偏巧不巧这个时候觐见,怕也是掐着时机而来。
随即传人入殿。
曲同音踏进门槛一眼看见渊澄傻乎乎愣着,手上鲜血直流。
他忙低头跪拜。
“曲爱卿何事而来?”
皇帝手中提着剑立在御案前,剑尖染血,曲同音心底一沉,声色如常回道,“微臣有彻底平息传言的万全之策,特来回禀。”
“讲来听听。”齐明秀不冷不热道。
“皇上,京城从来都是风言风语不断,他们图的不过是一时新鲜,不加理会才是攻破之道。王爷的痴病已是回天乏术,不如任他自去。待风波平息,微臣放出消息称王爷病势加重,再过三五月,便称王爷病疾而逝。如此此等乱人清听的谣言将不复再起。”
齐明秀耐心听完,拖剑走近,“让他走和朕现在杀了他有何区别?”
曲同音明白皇帝让他见到这一幕是把杀意亮给他看,二也借此试探他的忠诚,
但他却不带犹豫地回道,眼中诚挚,“皇上,王爷其人性情禀性确实乏善可陈,但他忠君之心可鉴,杀他容易,掩盖世人耳目也容易,可皇上置自己于何地?”
良心可能安?
齐明秀盯看他一会儿,卒然一笑,“曲爱卿比朕更早想到会有今天。”
曲同音闻言一身寒毛炸开,他和齐玦一心只想如何周护渊澄性命,却忽略了恰到及时的出现反而证明他们早有预料皇帝会对渊澄起杀心。
沉默片刻他不动声色道,“微臣只愿尽绵薄之力替皇上分忧。王爷确有不道之错,但他始终不曾抛却手足之情。恳请皇上念在他多年劳苦,顺其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