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与火光相融,满目炙热。
渊澄睁着眼,一眨不眨,唇齿间鲜血如流,似乎濒临死亡状态,只是一只手贴着门槛,五指叩动,斖斖不倦。
而门外空无一人。
王府外出现数十个持刀黑衣人。
来势汹汹似要硬闯王府。
短兵相接时府内的虎贲军闻声而至,双方混战不休。
曲同音脚力不比武士,姗姗来迟,看热闹都赶不上热乎的。战斗未酣,黑衣人已节节败退,活着的几个落荒而逃,死了的横七竖八躺府外。
那厢谢晚成和连齐二人在一里外茶坊对坐无言,半个时辰,连齐旁若无人般自顾自,甚至没看他一眼。
这二人君子之交毫无可喜进展。
渊澄被幽禁的这两年,连齐四处打探不到文无隅的下落,曾多次恳请谢晚成告知一二。谢晚成其实也算无辜,他就这一年才得知文无隅的动向,而且最后于心不忍也还是告诉了他。可连齐真生了气,再不和他来往。
黑衣人四下逃窜,巧被二人看见,不约而同赶去王府一探究竟。
白日里黑衣行凶,明目张胆不说,实在荒谬。
正当一行人如坠云雾般摸不着头绪时,有人看见了王府深处腾腾升起的浓烟。
待他们赶到内阁,火势凶猛冲天。
滚滚热浪扑面,残瓦断裂坠落,屋檐下大火熊熊飞窜,房门缝隙可见屋内火光汹涌,但未蔓延至此。
连齐冲过去将门踹开,一阵火星窜掠。
门口躺着的正是不省人事的渊澄。
随之而来的谢晚成忙合力将他抬出屋。
却四望之下未见文无隅身影,心中惊觉大事不妙,忙往屋中搜视,隐约像是有人倒在火势中。
他顶着热浪走近,门口这时大火已蔓延开来,一堵火墙阻拦了视线,越发看不清屋内情形。
欲更近察看,却被人拽回,连齐厉声吼他,
“你不要命了?!”
“无隅在哪?”谢晚成趔趄一步站稳,看向曲同音。
曲同音动弹不能,双眼呆滞,瞳仁一片光火跳耀,嗫嚅着发不出声。
他如何知道文无隅在哪?他也希望门开之时隐隐瞥见的不是人而是烧断的房梁。
他回答不了。
虎贲军分成几队,绕屋子巡视,沿小路搜查,最终没发现一点入侵的蛛丝马迹,活人不可能这么不翼而飞。
唯一的解释——文无隅就在屋里。
“救火!”谢晚成横眉瞠目,冲身后一行人失声大呵。脑子里那在火中焚烧的人形挥之不去,他不敢相信文无隅会为一个杀父仇人牺牲自己,这没道理,怎么算都不值得,便是修炼至高心无旁物,也该是抛却一切烦恼不问世事,就像他们的师父。
整座房子被大火倾吞,火星迸射,炙浪一波胜一波向四周扩散。
谢晚成脑中一片空白,就算此刻天降暴雨扑灭这场大火,就算文无隅真的在里面,这座屋子也断无活物幸存。绝望之中他忽然想起那片古树林,那是王府唯一设防薄弱的地方,也是能够暗中进出王府的最佳路径。思及此他急忙往后府跑去。
终于房梁全部烧断,楼阁轰然倒塌,大火仍在燃烧,势将这片屋舍夷为平地。
渊澄清醒过来,眼前人影重重。片刻迷茫过后他猛然坐起。
御医尚在诊脉,惊得一下子坐倒在地,忙爬起身颤颤巍巍又去搭脉,“王爷切勿轻动…”
渊澄哪听见这话,掀开衾被一脚将他踹开,眼前止不住一阵晕眩,他站起来脚底虚浮落空,险些一头栽倒。
连齐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一旁齐明秀神色冰冷,没等他开口,渊澄猛力推开连齐,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他越走越急,待到看见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才缓下脚步,神情若痴,目光发直。
禁军正在收拾残局。
烧尽的木头仍冒着呛人的青烟。
谢晚成形容狼狈双手污黑,呆呆站在废墟中。
这…是一具尸体,烧焦了的尸体,干枯萎缩,浑如一把木炭,只还能辨出有一张人的脸,面部眼眶凹陷眼珠外突,右眼珠浑浊,嘴型奇大颌骨外露,十足让人一眼就要昏厥的骇人场面,谢晚成却定定看了很久。
禁军将尸首抬到空地。
谢晚成仍蹲在原处,细心地捡着什么。
渊澄一步步走近,盯着尸体狠看,他腿脚发软,不禁跪倒,视线却没离,一寸一寸地在尸体上搜寻。
他不是先入为主地在确认这是否是文无隅,而是在这具全然不成人形的焦尸中找寻哪怕丝毫证据,证明这不是他。
他看着还很冷静,一点也不慌乱无措。
这个人心机那么深,一定是假死脱身之计,他能买通赫平章悄无声息地潜在王府半年,能买这么多死士为他卖命,这点小计策实施起来简直太容易了。
谢晚成从废墟中走出来,脸色灰败两眼空空无光,双拳紧紧握着。
渊澄像才发觉谢晚成的存在,木然将视线移到他身上,很快注意到了他握拳的手。
他迅速站起,横冲直撞,奔他手中之物而去。
谢晚成只用了三分力,便将他挥开。
渊澄再度扑过去抢,失去理智一般,毫无章法,一味地用蛮力。
谢晚成几度甩脱不了,登时急火攻心,奋力将他推开,手中之物狠狠朝他掷去。
渊澄跌坐在地,一把沾着炭灰的珠子打在他身上,四处散落。
谢晚成冷冷瞪着他,怒声叱道,“你看清楚这是什么!”
渊澄急急捡起一枚,将它擦拭干净,放在掌心,看了又看,如是陌生又如是熟悉,他迟迟没有反应。
不远处曲同音终于敢走近几步,俯身捡起一颗,脸色再是惨淡不能,口中喃喃着,“是他…”
一旁皇帝问道,“你确定吗?”
曲同音乍然转头,皇帝一脸冷峻之色,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满目疑问待他肯定回答。
“这手串是他的…”
齐明秀岂认不得这砗磲手串。
却突然渊澄冲到曲同音面前,扬手一记掌掴,眼中水光闪动,语气恶狠,
“是你害死了他!”
曲同音抬正脸,脸上依稀五个指印,喉间泛起一阵酸疼。
渊澄揪住他的衣领,目光凶狠,语无伦次,“你为什么要带他来,你怎么跟我保证的…你这个骗子,你害死他…”说着泪水夺眶而出,他却浑然不知,喋喋不休地斥骂着骗子。
曲同音毫不觉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人已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只是发怔,喉间越发紧涩,酸意涌上鼻,眼眶也一点点发热,。
他从未如此失策,从未被渊澄扇过耳光,从来都是他疾言厉色地训斥。
这回终于轮到他,以后也不会再有。
他想不通文无隅为什么选择死,那样一个表面随和骨里冷傲的人,真的深藏着一份可以为渊澄去死的情意吗?
天尽头最后一丝余晖悄然落幕。
「正文完」
「番外待续」
第119章 正文后续
渊澄毫无清醒的征兆,似乎要这么沉睡下去。
满京城的医官郎中都诊断不出到底是何原因。
有一天一个游方郎中揭了求医的皇榜。
来到王府把了好几天脉才诊出病因。
说此人三个月后自会清醒过来。
病因是中了一种名为‘封情痴缠’的毒。此毒世间唯一,本是三千里外彝疆的一个巫师所制,一星半点入喉,即刻变成痴儿呆子。
那彝疆巫师生性乖戾孤僻,毫无缘故将这毒用在一名无辜少年郎身上,因此被族人驱逐出境,传说因为自命不凡傲慢无礼,耻于劳作又不屑施舍,导致生活落魄潦倒,最后惨死街头。
所以此毒无药可解。
三个月后渊澄果然醒来。
形如无魂之人,整日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甚至对他拳打脚踢,刀架在他眼前,也全无动静,五官闭塞如同木偶。
齐明秀这才明白,什么叫玉石俱焚。
文无隅失去多年祈盼的亲情,便要他失去毕生寄托。
用死换他一辈子孤寂。
毫无疑问他赢了。做皇帝就是坐享权力和孤独,他得不到两心无间,可渊澄还是他的,就算痴了傻了疯了,这个人也还是渊澄。
时光荏苒,一晃两年。
渊澄似乎渐渐有了意识。
有天大早,连齐发觉人不在府里。询问后方知,侍卫见是王爷,以为他病愈,不加阻拦便任由他出府去。
大雪天整整找了一日,天色全黑,才在城郊一处废弃的茶寮找到。人已经冻得脸色青白。
这一天他竟学会了自己穿衣,走出了二十余里路。
可问他何故出走,依然泥塑木雕一般全无反应。
隔几日,天蒙蒙亮,又见其人衣装齐整出现在府门口,侍卫得了教训,拦住他唤来连齐。
劝说无用,人就是一股劲要往府外去。连齐只好给他披上大氅跟着。
雪厚路滑,他眼里好像没这些,摔了爬起,落得满身雪泥,毫无方向却又像有目标。最后在城郊荒野停下,再也不走了。
此后连齐入寝前便把他的房门锁住,醒后再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