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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裘 (千世千景)


王进闻言委屈得无可不可,道:
“东边住的甚么人,不把他们生吞活剥了去?”
玉山听罢,又想起那盈珠俏着脸嗑牙花的模样,登时噎了一口,默然点了点头。那王大公子罕有将他呛住的时候,见状愈发志得意满起来,凌厉眉梢不见一点风骨。
“好了你,嘴角咧到耳边去了。”玉山横他一眼,却有几分虚张声势。
话音未落,秦润之与明维德俱迎出门来,向他二人问候。那秦小公子裹着件及踝银狐裘,袖手捧一个雕金暖炉,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俊脸。而那明维德则松松披一领石青斗篷,里面是翠蓝色满地锦夹绵袍子,冷得脸色苍白,眼角眉梢却是水红的。
秦澍将那炉子又拢了拢,高声道:
“怪冷的天,都里面坐了。”
言罢,招呼明玉也进门来谈。
如此,四人在一方清静堂前坐定。秦澍见明玉冻得眉眼通红,便将手头暖炉让与他揣,自己拿着火钳将炭盆拨旺了,又煮了四碗茶分给众人。
玉山道一声多谢,将那茶碗双手捧了,因见房中陈设简朴,又无仆役侍奉,便道:
“润之如何清贫了,竟不带些个人来使唤,倒教你自己忙里忙外?”
那秦澍闻言一笑,喝了两口热茶,道:
“本就因家中人多手杂,方搬来锦园议事。若是前呼后拥的,岂不自相矛盾?再者,我又不是做不来这些,大姑娘似的金贵甚么?”
玉山听他说“大姑娘似的”,猛然想起暮春时,锦园众人染病的情形,兀自笑得见牙不见眼,因对那秦润之说:
“你不知,眼下堂中就有个大姑娘般金贵的,让他倒杯热水也嫌凉了烫了,跌碎我十七八个好瓷杯呢!”
“哎哎哎……”王进着了慌,忙去拦他,又道:“好好的说正事,又排揎起我来了。”
“浑鬼,你还知道正事。”
玉山咬着嘴唇,笑得万紫千红颜色也无。他又拿起茶杯呷了半口,方端正神色,与那三人道:
“今早入宫见了孙仁,他与我说,此事纯粹余家作怪。其间,提到宫中道士一人,华兴宫内侍一人,恐是余家内应,我已托孙给事替我详查。又问此间经过,他道出《婵娟集》三字,我掌不住多几分计较。”
此言一出,满座嗟叹。
想当日中秋赋诗,他四人悉数在场,如何良辰好景,如何风花雪月,竟不想生出此等祸患,破灭成空。而那何子疏从前,多少煊赫得意,多少风头无两,竟也不过弹指刹那的芳华一瞬。琳琅阁前,明月依旧,老梅树依旧,却到底不是旧时人物。如此想来,众人纷纷自心底里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情,相顾无言,唯有叹息。
那琵琶伎见满座怅惘,便一舒眉眼,宽解道:
“我也知物是人非,心中难过。但诸位不妨一想,余国舅若真有通天手段,为何单拿子疏一人?恕玉山直言,在座皆名列《婵娟集》上,纵然不是主使,却也难逃连坐。我想……”
他言及此处,忽然顿了顿,见众人纷纷振作精神,遂展颜笑道:
“我想余敏未必不忌惮诸位声势,所以不敢打草惊蛇,妄加牵连。若他当真敢与在座一搏,又何必留我等后患无穷?”
其余三人听他分解,端的是句句在理,便纷纷点头。那一直默然无话的明维德忽放下茶盏,抬眼道:
“那如此说来,余敏也不过赌一手,你我不敢横生枝节,实际外强中干,未必如世人所言。”
“正是……可惜他这一手赌大了,只怕要赔不起。”
玉山挑眉一笑,眼中带了几分狡黠邪气。他见秦澍不解,便又与他细细详说:“自余贵妃薨逝,余家已无靠山,最多不过仗着姻亲辜澈在京中横行。再加圣上不能决断,他自以为是浑水摸鱼。却不知,水都浑了,又怎辨那双手和那条鱼呢?”
满座闻言皆笑,那王大公子又把先前赵简所言与众人说了,以及袁光之事,个中推诿详情。道纵然一时改判不得,何远眼下也并无性命之忧,于是彼此都放下心来。而秦澍与明玉见他二人说完,便从身后书案上取下一叠稿纸,铺在众人眼前。
秦澍道:“我在京兆府有几位熟人,拿来了往年案宗,将与余家有关的悉数抄整出来,当真是开了眼了!”
玉山听罢,将那稿纸拈起,只见上书余家圈地围田,逼得几处家破人亡一事。再拈一张,只见是状告余家强征瑞凤捐,毒打良民一事。又拈一张,又言余仞闹市纵马,踏伤行人。最近一案,则是那卖花女悬梁自尽始末。
字字如血,触目惊心。
那叠稿纸足有半拃来高,写的是余家罪状,更是盛世末路。
玉山深吸一口,忽觉手上那几片薄纸重逾千斤,压得他良心不安。谁能知这满目烟花皇城,究竟有多少冤魂白骨,而这锦衣玉带,又究竟有多少人面禽兽?
那王大公子见他脸上刹那间血色尽褪,恐他忧思忧虑,忙拉过那琵琶伎的手来。玉山由他握着,将那些哭诉痛骂悉数按回桌面,葱白五指推到他眼前,长叹道:
“你自己看罢……”
秦澍与明玉见状,纷纷低下头去。那稿纸他们已看了许久,但越看越是苦痛,越看越是寒心。那王大公子只翻了半页,便气得浑身战战,一巴掌将茶碗也掀翻了,一叠声道“混账东西”。
那声音回响在空旷屋舍,竟激不起一丝涟漪,
死一般的沉寂。
他四人面面相觑,默默不言,过了近半炷香的时候。忽听梯云馆门外一阵脚步声碎,众人忙警醒过来,要开门去迎,却见永禄报说怀琴来访。
怀琴穿着一袭水灰绵袍,眉眼通红,人却极是精神。他几乎是瞪着眼睛与那王大公子说:
“进大爷,我晌午往大理寺见了我家公子一面,与他带了些衣物用度。我家公子已好些了,也振作许多。他听闻诸位高义,要我来带他道谢。”
言罢,一撩衣摆,跪地与那四人磕了三个响头。
众人见状,忙七手八脚的扶他起来。那怀琴却不由分说,执意要拜,挽着众人的手道:“怀琴身无长物,这条命都是我家公子给的。如今,我家公子与我说,他身在囹圄,不能向诸位报答。只能由我先行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言重了。”
那王大公子命他起身,因见他有情有义,舍生忘死,一时也是感慨良多。那秦澍听王进不言语,便忽然心中一动,问怀琴说:
“你可识字,会抄写?”
怀琴忙不迭点头,又道:“我本就是为我家公子抄书写帖的。”
秦澍闻言,露出个笑来,因对他说:
“我正有些陈年案卷要理,你不妨过来帮衬一二。”
怀琴闻言,道一声抬举,说话间,那好容易直起来的膝盖,便又要跪落下去。众人忙将他搀住了,却见他将那清秀眼角飞快的一揩,有些赧然的笑说:
“我家公子吩咐过了,不许我再落泪的。”
众人闻言,掌不住纷纷一笑,将他安排在梯云馆里,也好照顾些秦、明二人的起居。王进与玉山见两厢安定,便道一声告辞,转身回了琳琅阁。
路上,那王大公子对玉山说:
“从前子疏路过扬州,见一少年卖身葬父,被当地恶霸强拖上车去。他一时血热,伸手救下了,后来又教他读书写字,抚琴作诗——而那少年便是怀琴。先前你也见着了,子疏被拿进大理寺问话时,他悲得无可不可,几欲轻生而去。却因着子疏一句话,强捺下许多悲伤,横一条心报恩还命,也是人间至情至性。”
玉山闻言,默了半晌,忽扭头盯着王进,眼珠不错道:
“那像我这般,连救命之恩也无,却能为你刀山火海,面不改色的……又该叫甚么?”
“这能一样么?”
那王大公子挑眉反问,又执起他的手道:
“人说心如磐石,我却觉,似乎可以心如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我笔下的攻君好像都可以去出版情话大全……





第34章 第卅三回
话说冬月初五那日,赵元直为与玉山等人报信,乘马车往锦园走了一趟。而那琵琶伎顾虑颇多,恐赵亭与盈珠相见,不好分说,便特拣一道冷僻路径至西面琳琅阁中。岂料因挂念秦、明二人,临走时命小雀相送,百密一疏。那丫头也实然无这许多计较,抄着大路便往门前而去,与盈珠在榕树下撞了个正着。
那盈珠身穿一袭黛紫罗裙,松绿袄子,肌肤如雪,鬓发如云。她此时正俏着脸色,教一班歌女唱曲,听闻珠帘声动,扭过头来,见着那赵少尹也是一愣。那句“憔悴有心托病骨,多情无处觅春风”,登时噎在嘴里吞吐不得。她半晌,方记起要与他行礼。遂搁了红牙檀板,一整罗裙,强撑着施施然站起身来。
却不想甫一躬身,往日浓情蜜意,海誓山盟,便争先恐后的涌上心头。
那些如火如荼的岁月,那些锦绣辉煌的人物,万紫千红中沧海一粟,风花雪月里弱水一瓢。她曾狠心为他将香柔撂出门去,狠心撕扯下一切红尘伪装。她为他哭,为他笑,甚至为他闹一遭彤红喜堂,为他发一场终生癫狂。
但他,似泡沫,似朝露,似波涛。
他的人,他的心,都随繁华远去,被声色名利埋葬进万古深渊。盈珠有时也会诧异,为何人可以变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彻底。为何这世上的“长久”永无长久,“须臾”终是须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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