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状,惊呼声乍起,方落下的一颗心又高高吊悬,连忙赶过去搀。如此扶这个,劝那个,乱拉乱扯,胡天胡地。又端茶倒水,煎汤熬药,直闹得惊动了锦园上下,上百来号人鸡飞狗跳了好一阵子方歇。
王进正在斥国公府商量改建别院一事,听小雀来报说倒了玉山,登时慌得连茶也端不稳当,直泼了半截袖子。葛夫人忙命人拿衣服与他来换,他却连声道着不必,三步并两步的奔出门去,跨上那高头大马便回了锦园。
琳琅阁中,玉山已清醒过来,颜色如雪,正端着药碗低低的嗽。他身上披一件墨色大氅,愈发显得形销骨立。那王大公子见了,痛得无可不可,暗道这些疾病,便是加了百倍施在自己身上也罢。他忙走过去,坐在那床沿上,牵过玉山的手来,问他:
“前脚我回府时还好端端的,怎么一眨眼不见,就成这样了?”
玉山咳了一阵,与他说:“不过一时气了恼了,急火攻心,没甚么大碍……”
王进听闻此言,正要劝他宽心宽虑,话到了嘴边却又觉不妥,便扭头命小雀去城中请人来看,又说:“诊金多少都在次要,药石之处更是不需俭省,只管请最好的来,用最好的药。”言罢,到底放心不下,便让永禄也跟着一道去请。他二人听罢,忙诺诺的应下了,转身便疾奔出门去。
那琵琶伎眼看一派忙乱景象,便笑说:“你慌甚么,这小病小灾的。”
“在你身上,便没所谓小病小灾。”王进紧紧攥着他的手,眉眼恳切,又道:“你从前总怕我三长两短,哪知我心里更怕你有甚么好歹。你说……若不好了,我这金银珠玉,良辰好景,究竟同谁一道呢?”
玉山由他攥着手,忽然想开了,暗道自己果真是个蠢人。那王大公子在此一日,便与他相好一日,还有甚么可求的?纵然百年之后,纵然各自尘埃,但也不过一死罢了。
死有何惧呢?
或是烟波沧海,或是山河无际,那名叫王进与余斫的魂魄所化成的泥沙涓滴,便是仅万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被风吹到一处,随雨落在一起。哪怕千百年后方能遂愿,哪怕永生永世都在流离,只要这一念尚存,便可穿行红尘,栉风沐雨。
玉山想到这里,忽然低眉笑了起来,痴痴的,像个得了奖赏的孩子。他见那王大公子手腕上一截袖子洇着水,便问:“怎么还湿了袖子?”
王进见他眉眼舒展开来,心中稍定,笑着答说:“被你骇得,茶泼在了手上……”
那琵琶伎闻言笑得前仰后合,不料未出片刻便咳嗽起来,唬得王进连忙替他抚背。玉山抬眼见那王进穿着暗红衣衫,好一派意气风发,丰神俊朗,便轻轻碰了碰他那唇,又道:“我与盈珠说,荣华富贵,日月山河,都有一个无奈的尽头……”
“嗯。”王进轻声应着,并不言语,只听他慢慢剖白。
那琵琶伎见状又说:“我一直害怕,他年若与你,阴阳两隔,该当如何?每每念及此处,便痛得无可不可,甚至愿意顷刻间一同死了。但转念一想,死后且不知如何,若是记得倒还自罢了,若是不记得,又该往何处寻你?”
王进闻言,默了会子,暗忖这琵琶伎多虑多忧果然不假,只是为了赵元直一事,竟生出那么些念头来。但他又细想玉山此言此语,并非全无道理,一时竟也不知如何作答。
玉山看他皱眉沉默,却忽然展颜道:“但我眼下是明白了,世上诸事周而复始。便是今日散了,将来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也总有再会的一天。这便是冥冥,是天定……或许你我眼下,便是从前某处相知相爱的人,究竟也未可知。”
那王大公子闻言,心中蓦然一惊,差点落下泪来。只道这等痴人念头,非心如磐石不可思量,非海誓山盟不可厮守。他看着那琵琶伎,掌不住眉开眼笑,举起手来就要发誓,却被那琵琶伎掩住了嘴。
玉山道:“我便知与你说这些没有好下场。你且饶了那满天神佛罢,成日里旁的不做,单听你起誓立据便够了。”
言罢,二人俱笑了起来,而那赵亭一事,究竟到此处才算完结。
放下这些不提,玉山那病拖拖拉拉了小半个月,其间满京城的名医都被请到琳琅阁看诊。但无奈那琵琶伎自小体弱,又兼风寒气郁,不敢下虎狼之药,只敢细细调养。是以见效缓慢,愁得那王大公子险些生了白发。
当然,玉山此病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裨益。比如某日,京城普济堂的医师,断然说要十宣放血才能痊愈。那王大公子闻言,怒道十指连心,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从此京中众人皆引为庸医。
而这声势大了,少不得要传进斥国公府老夫人的耳朵里。那葛氏闻说玉山要服人参,便从家中拣了两支顶好的,差人送到了锦园。后来听说玉山那病总不见好,又为他拜了七日药师佛,将常与家中人看病的李太医指到了锦园。
那李太医五十开外年纪,清瘦体格。他见过玉山,又细细诊了诊脉,忽然道:“你这病倒巧得很……”因见玉山不解,便又补说:“我前几日便诊过此症,也是体弱,也是风寒,也是气郁,却比公子你重得多。太医院众人都道没有办法,我开了一帖养怡清风汤,倒是好了些许。只是这病,还需得心情舒畅,戒寒冷当风,方能痊愈。”
玉山闻言,点头记下了。王进便亲自拿来纸笔,让那李太医开方写药,又命人拣上好药材,细细煎了,不消细说。
又过了几日,那琵琶伎横竖担心锦园台面,便唤来了环儿,与她说:
“你这琴如今弹得也不差了,正好我病着,你便替我去弹几曲罢!”
可怜那环儿唬得双肩战战,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
“公子,使,使不得……我这粗浅技艺,怎么登得上台面?”
“你就弹《归去来辞》与《阳春白雪》二首,这总是熟的罢……”那琵琶伎言罢,又命小雀剪来二尺四指宽的素帛,道:“如此,便要为你起个牌面,你说叫甚么好?”
环儿见他神色郑重,不似说笑,便攥紧了拳头,心知避无可避。她敛了神色,连忙向玉山行了跪拜大礼,口中称道:“谢公子点拨提拔,此恩永生永世,没齿难忘!牌面之事,奴家见识浅短,便斗胆请公子赐名。”
“这还像个样子……”那琵琶伎见状,轻轻嗽了嗽,忖了半晌,道:“不如便叫‘凤啸环鸣’。只是,此四字取得甚重,你莫要辜负了。”
“奴家谨记在心!”
玉山见她答应,便轻笑起来,和缓了颜色,说:“会写字罢?我不便提笔,你且好好的自己写了。”
环儿听罢,依言搦笔郑重写下,心中澎湃激荡,感慨万千。
而玉山与环儿自己都皆未料到的,这瑟瑟缩缩的,奴仆出身的丫头首台便大获成功,此后连战连捷,惊艳皇城内外。又与玉山并称“玉振环声”,名达四海,天下皆知。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玉山这个痴人啊……
第27章 第廿六回
话说八月八日,玉山因恐自己久病,耽误锦园经营,便为环儿取了牌面,要她上台弹曲。环儿那丫头唬得无可不可,却终究拗不过玉山,只得俯首听命。玉山思前想后,拟定“凤啸环鸣”四字,教环儿亲自写了,又差人往王进与李全处知会了一声。两家自是欣喜,只道玉山首肯之人,定然不差。
当晚,锦园余音台上灯火通明,帷幔飘卷影影烁烁。台下锦绣辉煌,珠玉叠陈,各家达官贵人,公子王孙,满满当当坐在一处。金杯银盏,流光溢彩,闪闪熠熠摆了满桌。
那环儿因事起突然,并无体面衣饰,盈珠便将自己年青时穿的雪青色贴金羽衣,并碧罗纱八破襦裙与了她。又从自己珠钗奁中,拣了两股七宝赤金簪子,一副翠玉珍珠耳环,亲手与她戴上。待收拾齐整,因见环儿体量未足,形容尚小,恐缺了风流意韵,便又自门前花架上颉了一朵绛紫长春花,仔细替她簪在鬓边。簪罢,盈珠退出两步,上下打量一番,觉得很好,便与她说:
“常开无败,长乐无疆。”
环儿知这是声色场中人的吉利话,便也依言回了,向诸位姊妹行礼谢过,方施施然往琳琅阁拜会玉山。待拜了那琵琶伎,又往台后庑房而去,见园中众人都在门前向她贺喜,环儿忖自己初来乍到,是个无名小辈,便极尽谦恭,收得一片赞许。如此,来往一番,李全便斟了杯酒与她,道:
“仓促行事,本来是要拜师拜伶伦的,如今一切从简。这是开台时那香灰澄的酒,你喝了罢!”
环儿欠身接过那酒杯,举过头顶,敬了四方,便仰脖一饮而尽。大家见状,便将她接进庑房,说笑了一阵。之后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鼓声响过三巡,一干歌女乐伎便推她上台。环儿惴惴的走着,觉那七八步石阶仿如山高水长。
台上已摆好一张紫檀月牙凳,孤零零的设在正中,并无其他人等。环儿见状,一颗心险些跳出腔子,她咽了咽唾,战战的在那凳上坐定。又举目四望,只见眼中好一派灿烂光景。那高台两面的抄手游廊外,挂着京中各家名流题诗,俱用金银丝线,刺绣在水绿云纹缎面之上。而台下众人,皆衣着不凡,气度雍容,更兼面若冠玉,目若朗星。她暗想:“无怪玉山平日里眼高于顶,千银万贯只作过眼云烟,这等风光看尽,便是万紫千红也道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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