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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 (植鄰)


嬴渡也担忧地问道:“是我们在需州遇见的那个聂夏吗?可不可能是重名?”
“这名字明明白白的,不太可能是重名。”晋光忖度着,抬头道,“聂夏当时就是佯狂,应该是一个不得志的隐士,这种人最容易被收买人心,赵绪虽然阴狠,却对延揽人才很有一套,我能看出他是个贤人,赵绪也自然能看出。他能云游到晋国去在赵绪手底下做事,也是情理之中。不管怎么样,我们只剩了这么一条线索,就必须赌上这一饭之恩去联系上他。”
“可是要怎么联系他呢?冰凌关可是铜墙铁壁啊!”
晋光抿紧唇想了又想,终于提议道:“这样,我给他写一封信约他携去舆陵的地图在铜牢关外相见,等天色暗下来,你就派人用箭射上冰凌关墙去。我在关外等他一夜,如果赌赢了,我亲自见他。”
“不行,这样太冒险了!”嬴渡立刻反对,“只是在需州萍水相逢,对方是什么心思我们都不知道,你贸然出关去,他万一已经被赵绪收买,想要借机对你不利……”
“只有这个办法了!”晋光声音笃定,希望的光在绝望的暗中那样渺小却摄人心魄,堵了嬴渡想要继续争论下去的心思,“平君说得没错,聂夏现在是赵绪的心腹,可他毕竟是从隐士的身份中脱离出来的,我相信他的操守。”
认命地叹了口气,嬴渡沉声道:“我不能让你去冒险,要去一起去。”
“不,只能我一个人去。”晋光摇头否定掉这个提议,“我要使他相信我的诚意,这个忙他才会肯帮。我独自出关是冒险,他独自出关就不是冒险了吗?要给他一个帮助我们的理由,只有我一个人去。”
嬴渡急了:“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晋光的眼里燃起了火,嬴渡惊觉那是狂热于权位的人才会有的火,他以仇恨作为支撑,在三次沉重的打击中变得疯魔,“是我的犹豫害死了子仁和兄长,我也明白了与赵绪不共戴天的宿命,复国亦如复仇,血债必当血偿!从无衣无恃到浑无挂念,是死也好……”
他没有再说下去了,声音被翻腾上来黏稠血腥的东西哽在喉里,直到这一刻他才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自己竟已是个病入膏肓的人,被由内而外的疼痛弄得身心俱疲。





第40章 黑袍斗笠武者暗影,帛图密书夜行明眸
夜色沉沉,进入深秋的天气本就凉得快,铜牢关靠近极寒之地,于此就更甚。从铜牢关到对面晋国的冰凌关不过四十里,路是新铺的却不宽,对此两国都有考虑,想要沟通要道,却不愿真做成康庄大道让两军能摆开架势来对垒。
只被允许通行来使的这条无人之路上,连一盏灯也没有。晋光黄昏时分就来了,单骑出了铜牢关,到这二十里的中点上,身影从夕阳晚霞的勾勒变成如今这般与夜色融为一体。新月并不足以照亮什么,孤寂的山风在无人的路上呼啸而过,在耳边吹出狼嚎一般骇人的声音。
晋光牵着马站在路中间,通体雪白的马是嬴渡大张旗鼓地从铜牢关的守军中精挑细选给他的,尽管在他看来,不过是二十里的路程,完全没有必要。但他实在不忍拒绝嬴渡的体贴,嬴渡答应不跟着来已经是再三动摇过的决定,要这匹亲自挑选的白马陪他来,无疑是最后的条件。
而现在,一人一马就成了天地间唯一的活物,夜风带出的凉意肆无忌惮地侵袭,晋光也便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从马身上散发出的活物的热气。
天地是死的,白马是活的,而他,就夹在这生与死的中间。选择这一步是冒险,他毫无把握,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等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离死就更近。
不知站了多久,就在晋光以为无望时,从道路的那边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马蹄踩在沉闷的土路上不该这么清脆的,可当晋光敏锐地听见抬起头来,远远望见新月幽微的光芒下一人一骑的影子,除了清脆,他找不到词来形容那带来希望的马蹄声。
来人轻装简行,一袭黑袍隐隐包裹着武者的体魄,身上和马上都没有带任何兵器,一顶斗笠遮下夜行明眸。晋光抬头,黑色的眼珠子在夜幕里竟发亮,盯着来者漫不经心地在离他三步远时勒马,一手扶笠潇洒地跳下马来,稳稳地落地,抖了抖衣服,挽上辔头,迈着坚实的步子走到近前。
晋光一手挽着马鞭,从容行礼:“聂先生。”
“公子已是今非昔比,还叫鄙人聂先生?”聂夏一手牵马,一手背在身后,也不答礼,满副仍似当初在需州时放荡不羁的做派。
“今非昔比,谁不是呢?”晋光苦笑一声,“今夜是为叙旧才邀聂先生来的,过去的事,只有在过去的氛围里才能谈,所以光想要如此称聂先生,也请聂先生不要意外。毕竟现在称先生为聂司寇或是聂将军,也非先生所愿吧?”
他已经摸清了自己的底细,这是在三言两语里有意无意透出来的信息,聂夏慎重地看了晋光一眼,又往他身后与四周望去,扯起一抹笑道:“公子就这么笃定我会来赴约,老早就来这里等着?”
晋光正色道:“孤身前来才能表明决心,光素闻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初想要收留先生并非图报,今日既有用得上先生的地方,光已坦诚相待,还请先生不要推脱。”
他身后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却被聂夏这直起脖子来来回回观察了两圈,眼里看不见,心里却如明镜似的。不再往四周看去,收回目光只是定定地盯着晋光,聂夏冷笑一声:“公子倒是坦诚相待,只怕有人不愿意。”
晋光皱了皱眉:“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聂夏收敛了笑,正色高声喊道,“秦公是正道上的人,躲在暗里偷窥,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这么一喊,连晋光也是始料未及,震惊地往侧边一看,果然从黑暗中又走出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他与聂夏的打扮略有不同,聂夏是一身长袍,而他穿着短衣像是要来死战的一般,背后背着的长剑,素面银鞘闪闪发亮。
“嬴渡,你……”他还是跟来了,堂堂秦公冒着险,孤身一人不知跟了自己有多久。晋光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也不敢去想现在铜牢关里会不会因为君上的失踪而乱成一片。
事实上嬴渡就像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些事,被揭穿也没有惊惶,而是就势径直朝着晋光走去,站定在他的身边,也盯着聂夏坦言道:“聂先生好眼力,竟能一眼看出我的所在。”
聂夏却是哂笑道:“是秦公身边遍布杀气,鄙人是习武之人,靠嗅觉也能嗅出来了。”
杀气?嬴渡身上的杀气,真有这么重吗?晋光茫然看向嬴渡,他可从来没感觉到过旁边这个人身上有过杀气,嬴渡一直是那样温柔体贴的君子,不过江湖人的感官一向敏锐,聂夏能觉出别人觉不出的气息,似乎也不必太过惊讶。
也许是看到了晋光的茫然,聂夏转过话头又问嬴渡道:“怎么,是怕我会对光公子不利?”
“小光身子不好,出铜牢关已是冒险,你要是对他不利,还指着我天亮来收尸吗?”嬴渡说着就一手揽上了晋光的肩,躲在暗处看他被夜风吹了这么久,已经是心疼得要命了。
晋光撇撇嘴犹待说什么,聂夏却率先不悦道:“鄙人与光公子是君子之约,秦公未免过虑了,鄙人原敬佩光公子的为人,排除万难一身简装来见一面,秦公竟有如此忖度,是无端陷鄙人于不义!”
“你……”还没有人敢这么说他,嬴渡瞪大了眼想要反驳,却被晋光拦了下来。
“好了。”晋光忙出声调解,从嬴渡的怀里挣出来,诚恳地看向聂夏,“聂先生能出来就已经表明了诚意,我们何苦再妄加揣度?如先生所见,我原不知道秦公会跟来,向先生求图,是我与先生之间的约定,本就与秦公无关。我已履行信上契约孤身静候,秦公跟来不过是个意外,先生难道就一定要介意秦公的突然前来而枉顾原本怀着的与我相见的诚意吗?”
一席话说得婉转又在理,不禁令聂夏对这病弱公子刮目相看,他能有对落魄游士舍以一饭的觉悟,又能将性命置之度外而一心扑在复国大业上,这点令聂夏不能不佩服。犹是忿忿地看嬴渡一眼,聂夏把背在背后的手拿了出来,手上攥着一张裹好的图卷,晋光眼前一亮,忙接了过去。
“此图便是鄙人绘好的去舆陵的地图,舆陵常年在世外而鲜有涉足者重新入世,也许鄙人是一个孤例,放不下毕生所学,究竟不能如卢顺大人一般看破红尘。所以此图也只是凭着鄙人的记忆所画,至多也只有七分确切,光公子若是一定要去找,还请因利乘便,审地度情。”把图交了出去,聂夏又从怀里掏出一管封在小竹筒里的帛书来,递给晋光,又道,“舆陵之避世,除了地势偏远不易寻得之外,还有就是一旦发现有外人闯入,乡中巡逻保甲一定会告于乡众,轻则就地隐匿,重则举乡迁徙。所以光公子若要去,一定如鄙人一般轻装简行,不可携带甲之士,不可拥坚利之兵,不可领大队同行。途中如遇舆陵中人,有鄙人此信作为担保,可使便于入见。”
他连这一点也考虑到了,晋光抬头想投去感激的一眼,却见聂夏话音刚落便又回身上了马,连声道别也没有就准备打马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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