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景央不能不再度出声提醒了,“秦国的徐将军还等着君上召见,齐军刚到,齐公那边,也需要君上给个答复啊!”
闭上眼握紧拳头,只要没有死去,日子就还得过下去,那不是简单地熬时间,而是无时无刻都在应对挑战。芈狐长叹一声,疲惫地吩咐:“请徐将军稍歇,明日一早寡人会升殿论赏。至于仲约那边,就由你拟个公函答复吧。”
这事却不是景央能决定得了的,于是追问道:“函上要怎么说呢?”
“就说,翼州军既已全部歼灭,贼首伏诛,这件事寡人也不愿再追查下去了。这次反叛的虽是他的父亲,但上一辈的罪孽不应当让后辈来背负,寡人并不会因此记恨于他。况且他已派兵来援,这表明了他反对叛乱的态度,寡人很明白并深感于此。楚国感谢齐国的援助,并期日后继续修好。”芈狐不带一丝感情地说着,渐渐透出接受蜕变后成为一个英明君主的本色。
思忖着该用怎样的语气作复,景央应了下来:“是。”
“等等!”刚走到门口的景央又被拦了下来,回头看看脸色阴沉的芈狐,仍在疑惑中,芈狐已经抬步走出了大殿,“寡人亲自去回。”
秦国台城的上空已惊雷滚滚,暴虐地席卷天地,这是盛夏最后的威力。
灯火通明的寝殿中,嬴渡用了力把奋力挣扎着的晋光按在榻上,满头大汗地吼道:“小光!你冷静一点!”
“不……不……你让我去楚国,我要去楚国!”晋光嘴唇泛白,却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推开嬴渡就要下榻去,“我要去见芈风,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小光!回来!”嬴渡被推了个趔趄,晋光脚步虚浮没走两步就往下摔,嬴渡忙眼疾手快地冲上去把他拦腰抱了个正着,稳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子,继续劝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走出这个屋子都难,还怎么去楚国!”
他的泪胡乱地掉在嬴渡的手上,晋光死命地摇着头想要再挣脱:“我一定要去,就算是最后一面,我也一定要去见她!我一定要去……”
“兵荒马乱的,我不准你去!”这回嬴渡没有再给他挣脱的机会,大声吼了这么一句把晋光吼得一懵,才又心疼地沉声道,“小光,你听话……”
“求求你……”没有力气也便软了下来,晋光哭着请求,卑微的声音轻轻颤抖,“让我去吧,求求你……我不能让她一个人……求求你……”
他的眼泪已让嬴渡心软,这破碎的请求声更让人抓狂,嬴渡一狠心还是把他抱回榻上去,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柔声劝慰:“逝者已矣,你既然爱她,就该保重自己,连着她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究竟还要在生死线上徘徊多久?你现在需要静养,听话好吗?”
“芈风……是我对不起她……”窝在嬴渡的怀里,晋光抽噎着,“我应该带她走的,我要是带她走,她也不会遭遇这样的不测……她明明那么想要我带她走,我为什么没有答应她……我都做了些什么……都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越发幽微,到最后就筋疲力尽地昏睡了过去,嬴渡愣愣地抱着他没再说话,只是心里五味杂陈。
殿门被推开,刚才被赶到殿外的医者们站在门口远望里面脸色不太好的君上和终于安静下来的公子光,犹豫着还没开口问需不需要进来,只见嬴渡大手一挥,全都得了赦似的又关回殿门退了出去。
晋光急火攻心吐了血,这不仅让君上紧张,秦国宫中上下也跟着紧张起来,君上的脸色一直不好看,医者不敢怠慢,小心诊治,刚刚终于苏醒。正在大家以为都能缓一口气时,晋光却突然发起狂来,像头小猛兽一样执意要去楚国,大家不敢拦怕伤着他,还好嬴渡去拦时让闲杂人等都下去了。也有人扒着窗看里面非同寻常的画面,一向霸道的君上居然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公子光没有被伤到,却处处都像要伤着他们的君上。
嬴渡在对待晋光的事情上表现出极大的耐心,这是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一场动乱终于结束,嬴渡紧紧抱着怀里不省人事的他坐在榻上,心疼地埋进他凌乱的发间,他的呼吸也是凌乱的,并没有随着昏睡而平稳下来,而是像在梦里与谁搏斗。嬴渡知道,芈风不是权位的代表,无论是哪方势力都不会把她列入必杀的名单里,她的冤死,多半是为救哥哥。芈风的死是个错误,嬴渡对晋光的理解也是个错误,他低估了这位妹妹的魄力,也同样低估了晋光对她的爱。
这爱藏得这样深,在提起时也只隐晦地说是“故人”,嬴渡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却像是一把突然出鞘的利剑一般直刺进他的心里来,躲不过就只能担当。晋光的心痛他看在眼里,对于此,他没法感同身受,因此也深感无力。
“小光,你的心里到底装下了多少人?”嬴渡只能抱着昏睡过去的晋光这样小心翼翼地问,“我在你心中,又排到多少位去了呢?”
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他,晋光在睡梦中也很不安稳,不清不楚的梦呓被嬴渡听得明明白白。
他皱着眉,一遍又一遍地喊:“芈风……芈风……”
第31章 荣位权谋初平国乱,素琴拨罢无意断弦
雨已下过三日了,听说是从西南方飘来的雨云在作祟。公都比京华凉得快,转过月末就是七月流火,烦人的夏日总算要过去了。
今年齐国的收成不错,海运与盐铁生意更是大赚了一笔,这都是新君姜纯来这里第一个季度所做出的政绩。有了朝中一众大臣的鼎力支持,公位的交替没有引发国内动乱,对比乱成一团的楚国,无形中又给这位新任的贤明君主记上了一大功。
乱军的首领是楚国的芈华相国,那可是君上的父亲,姜纯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绝大的冷静与对于齐国的归属感,不仅命相国田蒙亲自领兵去救京华,还开放蹇州和巽州两个地方接纳从楚国奔逃出来的难民。他的举措无疑与叛乱的父亲划清了界限,明确的态度堵了悠悠众口,没人敢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只有田蒙知道,之所以派他领兵,归根结底还是由于姜纯根本就不相信父亲会叛乱。军队是派出去了,但给他最重要的任务是——联系上芈华,尽量用谈判的方式解决争端。
然而田蒙终究去晚了一步,陷于妹妹被杀的极端悲痛之中的芈狐,已经下令将翼州军全部屠杀。比齐军早到的秦军参与了这一行动,并在其后受到芈狐的礼遇,领头的徐将军被授予了楚国的勋章与翼侯的虚衔,秦人可谓是满载而归。
齐军来晚了,未经一战正好赶上了楚公登基大典。田蒙站在使臣的最前列,仰望芈狐一步步登上那高高的位置,群臣下拜,回身一声“寡人”,称得无比孤独。
芈狐向齐国的援助同样表示了感谢,并托田蒙带回了给姜纯的亲笔信,他看上去行事沉稳了许多,比田蒙上次出使时所见,已不再有少年人一般的冲动。总算是安稳地完成了出使任务,田蒙带着信冒雨直接进了宫见姜纯。
姜纯拿着信看了又看,似乎有些失望。
“这次给齐国的让利没有给秦国的多,也是因为路途实在遥远,我们没能直接参与战斗。”田蒙观察君上的神色后解释道,“秦军参与了京华保卫战并有伤亡,所以楚公给了优厚的谢礼。”
姜纯却摇摇头放下信,表明他失望的并不是这个:“我还是不相信父亲会突然造反,明明不久前的小满盟会上我还见过他。”
理解君上的想法,再怎么说父子之情也是难以消解的,田蒙劝慰道:“天尚有不测风云,君上与芈华相国分开日久,彼此心思难以相通,有此意外也不必多想。”
姜纯却是抬手止住旁观者的劝慰,思忖一阵,问道:“翼州军就一个也没留下来吗?”
“没有。”田蒙肯定地回答,“楚公的命令没人敢违抗,我们赶到的时候,整个京华宛如血洗过一般,连锦河几乎都要被尸体填平了。”
“路上呢?不是让你派斥候快马去找翼州军问个明白?”姜纯追问。
“人是派出去了,但不是在路上遭遇不测,就是根本联系不上翼州军。”田蒙回忆道,“臣下只好揣测要么是翼州军执迷不悟斩杀来使,要么是他们行军速度太快,斥候去扑了个空。”
“不应该啊,翼州军陈兵锦河边却没有立刻渡河,如果只是赶时间的话,犯不着到城下了还犹豫。”姜纯又思忖一阵,皱着眉问:“那有没有第三种可能,斥候是被别的势力杀掉了,或者在路上被干扰以致找不到翼州军呢?”
“这……”田蒙倒是从没这么想过,也觉得这根本不可能,“我们走的可是齐楚两国连接的大路,百姓生活富足,连土匪都少有,又是楚国腹地,一向连跑没人护卫的商队都没有问题,哪来的这第三家势力呢?”
这么一分析,姜纯就越发觉得事情不对了,问道:“田蒙你想,叛乱过后,谁得到的利益最多?”
“利益?”田蒙想了想,道,“楚国被打破了一向的平衡,翼州军全军覆没,我们自然也没捞到什么好处——这么一看,是秦国?”
“没错,秦军只是正好赶来参与了京华保卫战,便得到了楚国的授勋以及名义上翼侯的封爵,你不觉得,这很值得怀疑吗?”
“可是……”话是没错,田蒙想不通,“可是秦军是楚公亲自派人去请来解围的啊,他们是来帮忙的,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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