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马蹄声震天,芈狐兀自抱着妹妹置若罔闻,芈富一把抹去眼泪,上前提醒道:“君上,翼州军到了!”
将芈风轻轻放下,芈狐慢慢地站起身来,面向城下的淋漓鲜血,也面向翼州大军行进时扬起的滚滚浓烟。他什么也不怕了,站在这欲摧之城上顶天立地,强光勾勒出他分明的轮廓,粘稠的烟雾劲扫,芈富半跪在芈风身边仰头看去,第一次觉得他们的新君是一个英雄。
“君上!君上勿惊!臣是来救君上的!”
芈华一骑当先,冲在翼州军的最前列,剑也没□□就向上喊。
芈狐颓然站在那里,没有一声回应,回身抢过城墙上士兵的弓箭,弯弓搭箭。
“君上?”急勒马,芈华迟疑地盯着气氛不对的城上。
只是一瞬迟疑,利箭离弦,芈华躲闪不及,被强劲的箭力带得栽下马去。城下又乱了起来,翼州军中一阵骚动,有人冲上来救,又被坚守的京华守军给逼了回去。
“众将士听着!”芈狐紧握着那张劲弓,大喝一声,发出残酷的命令,“翼州叛军,一个不留!”
芈富惊望向芈狐的背影,印象中的芈狐绝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命令,而城下杀红了眼的守军却极受鼓舞,短兵相接,翼州军却反而像是没有防备,且战且退向锦河,锦河北岸却远远地望见秦军的旗帜,他们盼了许久的徐飞一马当先:“秦将徐飞领兵在此,助友邦平叛!”
城下虽乱战成一团,却已是南北夹击,战局已定。芈狐默默回身,没有理会身边人,兀自蹲下身,将芈风珍重地抱了起来,迈着坚实的步子往城下走去。芈富愣愣地从地上爬起来,芈狐镇定得可怕,却能在侧脸上看见强忍出凸起的青筋。
芈狐不疾不徐地沿着来时的路回去,没有骑马,抱着芈风一步一个脚印,跨过横在路上的尸体,踩着如积水般成为浅滩的鲜血,一步一步往宫城去。
陷于强大的震颤中没有跟上来的芈富听不见,安安静静躺在芈狐怀里的芈风也听不见,只有芈狐自己听见,自己在一遍又一遍地呢喃:“妹妹,哥哥带你回家……”
秦国,公城。
医者刚刚离开,嬴渡坐在晋光榻边,伸手探探他的额头,尽管不再滚烫,却仍忧心忡忡:“你呀,每天都这么忧心,能好起来才怪了。我就想让你好生休养休养,你却一刻也闲不下来。我现在都在你这里办公了,平君送来的军报也及时给你看,你还在担心什么呢?”
晋光轻轻摇头避过嬴渡的手,自从知道了楚国内乱的事他就控制不住地担忧,从昨夜开始更是悬着一颗心难以放下,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快抓不住了,究竟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于是也没法解释,只好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也为自己这糟心的身体忧虑。
刚走到门口的嬴礼正看见这老夫老妻一般的日常,心下暗咒一声回回都抓自己来送信的嬴安相国,相国不愿意面对君上对公子光无微不至的体贴,就总是让他来扫君上的兴。看一眼手中封好的急报,边境急奏连相国都不能看,封条上就写着直呈君上,嬴礼只能在心里真诚祈祷,希望是真的有什么要紧的事,否则又得挨君上一顿白眼。
轻咳一声以便引起注意,嬴礼将东西递上去:“君上,军报到了。”
明明还没有说什么,嬴渡就已经投来白眼了,不想从晋光身边离开,他也歪在榻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念。”
念?这么明显的红绳封印,君上都看不见的吗?嬴礼忍下一口气,耐心解释道:“君上,是直呈急奏。”
“嗯?”嬴渡不耐地皱起了眉,看看晋光又看看嬴礼,不悦道,“这里没有外人,让你念就念,磨蹭什么?”
这么大一个晋公子光,不是外人是什么?嬴礼知道嬴渡在晋光的事情上常常都是不讲道理,只好咽了口唾沫算是认栽,伸手去解急奏的红绳。
“臣金侯徐飞谨告君上:臣已率军解楚国之围,遵楚公之命,翼州叛军已被悉数翦除,贼首芈华伏死。臣尚未得楚公召见,不便就此班师,望君上见谅。臣计逗留京华可五六日,待楚国公主……公主国丧后再行回朝复命?”连嬴礼也是念得一惊,难以置信地一再确认手中的奏报没有被念错,惊抬头看着嬴渡。嬴渡也是神情呆滞,被嬴礼投来的眼神一提醒,这才慌忙扭头看向身边的晋光。
楚国公主……是芈风吗?芈风不是牵扯权力的人,怎么会卷进这叛乱中了呢?嬴渡心里还没有忖度清楚,嬴安已经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白封的国书,跨进殿里便印证了嬴渡的猜测:“君上,楚国传丧了,叛乱已平,芈风公主不幸殉国。”
“什么?”看来这叛乱闹得不小,晋光的直觉竟这么准。嬴渡只是觉得震惊,看不懂晋光越变越难看的脸色,他在听军报时就撑起身子坐起来,如今更是一手紧紧攥着盖在身上的薄被,攥出狰狞的纹路。
他平常灵动的眼里就像空了一般,不用说紧张与惊惶,如今连绝望都找不到了,毫无反应像个没有知觉的偶人,吓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嬴渡。
“小光?”嬴渡试着出声叫醒他。
晋光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眼神也没有焦点,像被抽去了灵魂。嬴渡怕出什么事,轻轻扶上他的肩头,却正在接触到的一瞬间只感到手下的身子一阵剧烈地痉挛,旋即一口鲜红的血浸湿了薄被。
“小光!”这一下把嬴渡吓得不轻,晋光突然吐出一口血后就失去了知觉,软软地倒在嬴渡怀里,嬴渡心里一沉,不敢剧烈地摇晃他,看着他昏迷中痛苦皱起的眉却无能为力,“小光?小光!……医者!叫医者来!”
早以为自己没有感情的嬴渡第一次感受到了即将失去的恐惧,见惯战场上的血流漂杵,却唯独惧怕这薄被山晕染的血迹。嬴渡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惊觉有什么东西真要将他铁一般的心熔化了。
第30章 对长明漫叙诚蚀骨,缠病榻陈情已销魂
春日的锦河流水潺潺,有如少女萌动的春心。河边浅草如绵,随处点缀的花苞正是新覆上的薄锦,慵懒的轻风拂过,带起的不知是轻柔花瓣,还是翩翩蝴蝶。
在那散发着芬芳的春光中,芈风在起舞。
蝶影掩不过倩影,蝴蝶只是她的陪衬,在蝶丛与花丛中的敛袖一笑,勾魂蚀骨。
——那是他们的小公主啊!
嫣然的笑融进了长明灯,美得如梦的少女真的入了梦中,芈风静静地躺在花丛中,再也无法醒来。
芈狐颓然坐在长明灯旁,背靠着缀满鲜花的灵柩,不敢回头去看。
没有人敢来打扰他,大臣们都站在堂外,景央和芈富静默地侍立一旁,芈狐安静得可怕,没有流泪,从回来后一句话也没有说。
子夜的一缕清风徐然飘入,长明灯细火轻颤,芈狐低垂许久的眼睫也随之轻轻颤动,扭头转向长明灯,就像平常看见妹妹时那般忽然一笑。
“君上?”景央与芈富面面相觑,担忧地出声叫他。
芈狐却抬手制止,转过身子向着长明灯而坐,弓起双手轻轻护住那朵小小的火焰,像陷入痴迷般冲着那跃动的火焰呢喃:“芈风,你回来了啊?”
一句话戳得连景央也心痛,抿着唇别过头去,不敢再看芈狐嘴边噙上的笑。
空荡荡的大堂中,只剩了芈狐轻轻的声音,那天鹅绒一般的嗓音带上了些沙哑,却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兄妹,好久都没有这样促膝长谈过了。哥哥也想跟你单独说一说话,却都没有找到这样的时机,也是年轻人觉得时间还长,总会有单独聊一聊的时机。”芈狐的笑越发苦涩,长明灯映出眼里的晶莹,“这几年忙着打理公国的事,连生辰也没好好给你过,一心想着以后还有机会的。妹妹有了心上人,哥哥要为妹妹的婚事尽心也是应该的,就想着,等妹妹嫁人前夕,一定要好好叙叙旧。”
尾音埋在哽咽中,芈狐深吸一口气缓下越发激动的情绪,继续强作镇静地说:“我想着,妹妹一定要嫁给晋光,也一定不要去晋国,晋国人生地不熟有什么好的?就留在楚国,我们兄妹偶尔也能见上一见。这想法以前也跟妹妹说过的吧?妹妹你总是笑哥哥太霸道,说光公子在哪里你就跟去哪里,就算你要去晋国,哥哥还是那句话,晋光他要是敢欺负你,哥哥跟他没完!当我知道是他让你受这样的情伤,再一次见到时,连朋友情谊都抛到脑后,真恨不得要杀人。哥哥不奢求你为哥哥的一时冲动原谅哥哥,哥哥只希望你能理解……从小都是别人让着我,而我只知道要让着妹妹,尽管妹妹从小就懂事,也不需要我谦让什么,但有一条信念是从没变过的,我想要做一个好哥哥,却终于,彻底失败。”
夜风越发凉了,和着芈狐的絮絮叨叨,堂外忽然淅淅沥沥,从晒透好几日的天空上下起雨来,打在房檐上声音越发通透,跃动的灯火灼得芈狐掌心发热,慢慢放下手,他握紧了手中的温热。
“芈风,夏天就要过去了。”芈狐面向下着雨的门外艰难地站起来,挺直了腰背迎风而立,“我不知道恒久的孤独会是什么样,但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只能煎熬。等下次再见时,你将青春永驻,而我们这些人,注定风华凄凄。”
他稳稳地站在大堂中,宽阔的厅堂与渺小的身影,白布飞扬其间,凝成一幅苍凉的图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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