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秋翻身下马,孙媪等妇人先后围了上去,都想试试手。
“郎君,此种兵器可备于畜场。”熊伯对赵嘉道。
“备于畜场?”赵嘉转过头,表情中带着不解。
“此物类矛,然制作简单,且少用铁,也可不用铁,单以木削制,妇人青壮都可用。”熊伯继续道。
地处边郡,旁有恶邻,能防身的武器自然是越多越好。
几乎投枪刚一亮相,熊伯就意识到这种兵器的作用。固然准头比不上弓箭,杀伤距离有限,架不住制作方法简单,使用起来也很容易,几乎有把力气就能用。
制作牛角弓所需时日不短,制作长矛也要进行特别锻造,做投枪就简单许多。铁难得,那就少用甚至不用,或是改成石头、兽骨制作尖头,一样可以投入战斗。
最关键的是,这玩意成本低!
军队用不上,民间可以配备,遇上匈奴人就扔,准头不够数量来凑,一大把木抢飞出去,不死也能扰乱冲锋阵型,顺便吓出个好歹。
意识到投枪作用的不只是熊伯。
魏悦和李当户常年在军中,一眼就能看出这种武器的优劣之处。于军伍而言的确有些鸡肋,骑兵更是用不上。但配给役夫和边郡青壮,多少能填补武器折损,对匈奴游骑的骚扰也能起到一定效果。
李当户甚至由此联想到战车,还兴致勃勃地和魏悦讨论起来。
先秦版战车防御不足,那就四周架木板;投掷有缺陷,就设法制成击发;平日用不上,直接用来冲击敌营!
如赵嘉之前所想,有些事不是做不到,而是眼前遮着一层薄纱,当世人未能想到。只要纱揭开,想象力和创造力无限扩展,天晓得以铲平草原为己任的西汉猛人们会开出什么外挂。
“此次来云中,实是获益匪浅。”讨论完战车,李当户背靠木桩,从绢袋里倒出两颗饴糖,一颗喂给坐骑,一颗丢进自己嘴里。
“哦?”魏悦转过头,用手臂拦住黑马,始终让它和李当户的坐骑保持一定距离。
“别装糊涂。”李当户哼了一声,用胳膊肘撞了魏悦一下,“要不是他年纪还小,魏太守的举荐奏疏早送到长安了吧?”
魏悦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李当户的问题,口中道;“前番献驯牛之法,天子赏赐四万钱。”
李当户顿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
“阿悦,他日入朝,赵郎君必当扶摇直上,说不得印绶还将高于你我。”
家世固然重要,却不能代表一切。
假若赵嘉不是年岁太小,连郎官都不能做,以他献上驯牛之法和新农具之功,大夫爵绝对跑不了。如果再得战功,晋升的速度绝对不会慢。即使不像李当户话中所言,也不会差上多少。
喧闹之后,青壮陆续散去,仅留数人清理靶子弓箭,将能用的送入仓库,不能用的送到厨下,用作生火之物。
少年和孩童们跟在青壮身后,背着藤筐,拉着拖车,捡拾地上的断箭。
妇人们回到灶下,抓紧烹制膳食。
因魏悦和李当户到来,多出三十多张嘴,还都是大肚的军汉,妇人们一番合计,制包子和蒸饼来不及,干脆多蒸粟饭,再多煮一些汤饼。
孙媪让人打开库房,取出半筐鸡蛋,外加之前腌制的兔肉和羊肉。鸡蛋煮到汤饼里,兔肉和羊肉架到火上烤制,刷上蜂蜜和酱料,不多久就香飘十里。
“阿青,孙媪让你和阿稚去取干菜。”卫绢穿着一身粗布裙,乌黑的发在脑后梳成辫子,为干活方便,衣袖在手腕处扎牢。
“晓得了。”卫青远远答应一声,将拖车交给阿麦,自己背上藤筐,和阿稚一起前往库房。
赵信和公孙敖走过,后者突然停住,将一只布包递给卫绢,等对方接过,也不说话,红着脸大步离开。卫绢打开布包,发现里面是一枚雕花木钗,先是一愣,随后看向少年的背影,竟也红了双颊。
“绢姊?”卫青背着干菜过来,见卫绢站着发愣,和阿稚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
卫绢蓦然被唤醒,匆忙收起木钗,接过藤筐,转身快步离开。
卫青和阿稚愈发感到好奇,将事情说给赵破奴,后者笑得古怪,也不给两人解惑,悄悄走到公孙敖身后,突然用胳膊勒住公孙敖的脖子,大笑道:“阿敖想妇了!”
公孙敖满脸赤红,用手肘去撞赵破奴,被后者轻松闪开。赵信趁机说出公孙敖满手伤口的由来,少年们轰然大笑。
卫青懵懵懂懂,依稀有些明白,又像是不明白。三头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满脸懵圈。
用过饭食,赵嘉将出塞记下的资料整理好,装入一只木箱,送到魏悦跟前。其中有经过填补的地图,沿途地形风貌以及匈奴别部的游牧区域。
魏悦打开看过,询问赵嘉:“皆是阿多此行所记?”
赵嘉颔首。
将木箱交给魏武,魏悦单手覆上赵嘉的肩,温和道:“东西我会交给阿翁,阿多明后日若得闲,无妨来城内,有南地商队入城,运来不少粟菽。”
听到有运粮的商队,赵嘉登时精神一振。
“谢三公子!”
“阿多总是同我客气。”魏悦的笑容变得无奈。
莫名有些过意不去,赵嘉张口欲言,突然被魏悦弹了一个脑蹦。
捂着额头,赵嘉愕然。
“阿多仍和幼时一样。”魏悦笑着倾身,眉眼弯弯,哪里有半点无奈的样子。
“我就说,和你一起长大,必定没少被欺负!”李当户突然跳出来,手里抓着一条羊腿,用力挥舞两下,对赵嘉道,“阿多,阿悦这性子改不了,不如你搬来上郡,一样有草场……”
不等李当户说完,突然被魏悦抓住肩膀,硬生生拖行数步。
“当户与阿多初识,该称君才是。”
整个过程中,魏三公子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始终温润和玉,和煦有如清风。但从李当户的表情来看,抓在肩上的手劲委实不小,轻易休想挣脱。
不多时,李当户丢开羊腿,开始和魏悦拳来脚往,引来一阵叫好声。
赵嘉站在原地,无语半晌,决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该干什么干什么。
即使见面时间不长,他也能断定魏悦和李当户交情匪浅,不会出什么大事。再者说,这两位都是四百步外能钉穿箭靶的猛人,他这细胳膊细腿,还是退出安全距离,旁观就好。
江陵城
云梅被送入临江王府,整整四日过去,别说刘荣,连府内的美姬都未见一个。初来乍到,没有一个熟面孔,少女不敢随意向人打听,只能将自己关在屋内,在情况未明之前,轻易不见人面。
到第五日,终于有仆妇前来,言临江王召。
云梅心头微颤,立即打起精神,随仆妇离开居处,来到临江王所在的正殿。
殿门开启,一名宦者引云梅入内。
少女屏息凝神,低垂视线,依宫中所学,小心移步上前,俯身行礼。
“起。”刘荣声音稍显低沉,却不会予人压力。
云梅站起身,跽坐到下首,始终没有抬起目光。
“我闻谒者言,云姬出身云中郡?”
“回大王,确是。”
“想归家吗?”
乍听此言,云梅抑制不住心中愕然,猛地抬起头,对上刘荣带着暮气的双眼。
第五十九章
“妾想归,不能归。”
六字出口, 云梅伏身在地, 双手并拢在额前, 遮住泛白的俏脸,再不发一言。
刘荣凝视她许久, 方才开口道:“云姬,如今日不归,你恐再不能归。”
“大王, 妾不能归。”云梅的心开始狂跳, 手指微微颤抖, 用力咬住嘴唇。
“也罢,那就留下吧。”刘荣叹息一声。
“谢大王。”
“下去吧。”
“敬诺。”云梅站起身, 再次行礼。
或许是过于紧张, 云梅脚步虚浮, 眼前一阵阵发黑, 强撑着退出正殿。行至廊下时,恰逢一阵冷风袭来, 抬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 鼻中突然一阵酸涩。
云中郡, 该下雪了吧?
回到居处不久, 即有谒者送来五匹绢、两枚金钗和一枚玉环。谒者让婢仆将东西放下, 笑着对云梅道:“恭喜云姬,大王赏赐。”
看着华美的绢帛和首饰,云梅并无太多喜悦, 反而涌起更多不安。在谒者离开之前,鼓起勇气,试探问道:“请问长者,与我同来的方姬现在何处?”
“方姬?”谒者脚步停住,转身看向云梅,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双瞳却是一片暗色,窥不出半分情感。
“云姬是言同行的家人子?”
“确是。”
“其未入王府,数日前旧疾复发,医匠言无治。”
云梅愣住,领会到宦者话中之意,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云姬聪慧,今后必有造化。方姬未入王府即发旧疾,无缘得见大王,实在是福薄。”谒者笑道。
留下这番话,谒者转身离开。
房门合拢,室内的光线陡然变得昏暗。
云梅脊背生出寒意,单手扶着屏风,慢慢挪回到矮榻边,疲惫地坐下,双腿曲到身前,头深深埋入膝盖,呼吸变得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