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良在府内盼着回营,陈蟜则截然相反。
自同三公主成婚以来,陈蟜两次随大军出征,归来后又常在军营,两人可谓是聚少离多。三公主聪慧,性情不似阳信跋扈,夫妻倆未必如胶似漆,但也有几分亲近。
堂邑侯府尚无孙辈,陈午的兄长比他早成婚,至今仍无子嗣。宫内的陈皇后也一直没有消息,陈午和刘嫖没说什么,侍奉三公主的宫人没少在她耳边提及。
“这是母后的意思?”
知晓宫人竟同王太后传递消息,三公主勃然色变。非是她不孝顺,而是宫中形势如何,刘彻又是什么态度,她不知晓全部也能掌握七八分。
这个关头,王太后竟还想插手堂邑侯府事,是嫌母子的关系还不够糟糕,亦或是要和大长公主彻底撕破脸?
激怒大长公主,于情于理,陈皇后都不会再退让。毕竟王太后插手列侯家事,怎么看都没理。
“我夫有爵,我有食邑。”三公主冷下表情,对宫人再无半分亲近,“我身边不缺人,你索性回宫,继续去母后身边伺候。”
“殿下!”
三公主极少发怒。
有阳信那样的姊妹,很多事都必须隐忍,可她绝非任人摆布的性情。王太后此举不被察觉且罢,一旦被发现,她必然被架在火上烤,夫妻离心都是轻的!
陈蟜是她的丈夫,两人未必有男女之情,却有夫妻之义。
堂邑侯和馆陶姑母待她不错,兄嫂固然冷淡,也从未曾与她面上难看。比起在宫内的日子,她更喜如今。
思及此,她恍惚有些明白,二姊为何常年留在渔阳,非必要绝不回长安。如果陈蟜不是在天子亲军,两人尚没有孩子,她都想搬去食邑,眼不见为净。
宫人哭求无果,三公主不耐烦看她,直接命人将她拖出去。没有立即把人送回长乐宫,全因要顾及王太后的颜面。
思量一番,她决定后日入宫时,将人一并带上,顺便同王太后把话说清楚。
宫人被拖走时,恰好遇陈蟜迎面走来。
见其被拖曳在地,满脸涕泪,嘴里塞着布巾,陈蟜脚步微顿,却未开口询问。
进到房内后,夫妻俩对坐几前,三公主没有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明。
陈蟜放下漆盏,握住三公主的手,叹息道:“难为你了。”
三公主摇摇头,顺着力道倚在陈蟜怀中,闭上双眼,低声道:“我只想同你好好过日子。”
“我明白。”
午后发生之事,自然有人报于刘嫖。
意外的是,刘嫖没有动怒,更没有立即前往长乐宫同王太后当面对质,仅是随意摆摆手,令忠仆退下去,其后拿起竹简,继续核对食邑户数。
“殿下,事情就这么算了?”
开口的仆妇跟随馆陶多年,从她少女时起就伺候她,更随她一同入堂邑侯府,是她绝对的心腹。
“算了?当然不。”馆陶冷笑一声,提笔在竹简圈画,“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殿下的意思是?”
“些许小事,又没做成,除了添场气,动不了她的根基。阿娇说得对,她到底是天子生母,亲情割不断。闹得次数多了,反倒给她机会,她可是最擅长装可怜。”
“殿下英明。”
“少奉承我。”刘嫖笑了,“早年我想不明白,是我蠢,怪不得旁人。如今想明白,自不能再犯蠢,更不能带累我的娇娇。”
“皇后殿下定知殿下苦心。”
“我的娇娇自然是好。”刘嫖笑得更加明艳,“王娡难得犯蠢,渔阳在食邑常年不归,还没给她提醒,如今又动起三女的心思,当真是可笑。”
早几年,如果有人对刘嫖说,王太后会做出此等蠢事,刘嫖绝不会相信。只能说时间在变,人也在变,变得彼此都不认识。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仆妇退出室外,正要出声呵斥,来人迅速上前,在她耳边低语几声。
“你说真的?”
“千真万确!”
仆妇神情微变,转身返回室内,向刘嫖禀报:“殿下,宫内传出消息,昨日韩校尉和公孙太仆宿未央宫,有家人子行为不端。天子有意压下此事,长乐宫却刻意挑开,要问韩校尉秽乱宫廷之罪,连皇后殿下都被责问。”
“什么?”刘嫖先是表情一沉,随后似想到什么,发出一阵冷笑,“原来如此。”
“殿下,可要准备入宫?”
“去,为何不去。”刘嫖站起身,长袖振动,如水波轻摆,“命人备车。”
“诺!”
长乐宫中,王太后表面向韩嫣发难,实则目标指向陈皇后。
刘彻顾念母子亲情,不想事情变得太难看,偏偏王太后咬住不放,又有家人子颠倒黑白,其后一头碰死在石阶下,硬生生泼下污水。
韩嫣跪在殿中,眸光低垂,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公孙贺目睹全部过程,心知这是在长乐宫,言行不可造次,然而,看到高高在上的王太后,听她一声声尖锐的指责,只觉怒意上涌,近乎压制不住。
“阿贺,事情同你无关,你莫要沾上。”韩嫣低声道。
“无关?”公孙贺攥紧拳头,硬声道,“阿嫣,从你八岁时,你我便相识。今日这事明摆着不对,你难道要认下?”
“当然不认。”韩嫣声音冰冷。
经过最初的混乱,他逐渐理清脉络,昨夜分明是一场局,表面看是为他,实则指向椒房殿。他的辩驳无关紧要,最关键要看天子的态度。
“母后,此事不怪阿嫣,更怪不得皇后。”刘彻打断王太后的指责,沉声道,“那名家人子是朕赐给阿嫣。”
用“朕”而非“我”,证明刘彻的耐心濒临极限。
“陛下!”
王太后还想再说,殿外宦者通禀,弓高侯请见。
“弓高侯来了?”
“教出如此劣孙,弓高侯该来请罪!”王太后沉声道。
“母后派人去了弓高侯府?”刘彻眉心一皱,声音带上怒意,“母后,弓高侯古稀之龄,你还没闹够吗?!”
“天子!”王太后满面震惊。
以往无论刘彻如何震怒,都不会当面发火。如今竟公然指责她,还是当着宫人宦者的面?
弓高侯进殿不久,未等行礼,突有侍中匆匆赶来,伏身在殿前,顾不得礼仪,急声道:“陛下,顿丘急报,黄河水徙,恐泛郡!”
“什么?!”
第两百四十九章
元光三年春,黄河水徙, 自顿丘东南流。
顿丘县令得报, 同县丞、县尉亲往勘察, 并连日写成急报,派快马送往郡城。
骑士日夜不歇, 将奏报呈递东郡太守。太守闻讯大惊,一面派人前往顿丘,一面写成奏疏, 将顿丘急报一并封存, 飞速送往长安。
黄河改道非同小可, 如不能及时塞河迁民,造成的损失恐无法估量。
奏报送出后, 东郡太守犹不能放心, 召来熟悉水文的长吏以及郡中长者, 仔细询问之后, 当日给东海郡太守和济南郡太守送去书信,望两郡能提前防备。以此次水徙流向, 顿丘东南各郡县首当其冲。
飞骑日夜兼程, 途中几乎不曾歇息, 生生跑死两匹快马。抵达长安时, 见到城门守卫, 疲累交加,险些从马背跌落。
见他头簪雉羽,背负竹简, 守卫即知有急报。不待问明身份,骑士竟一头栽倒。幸亏守卫反应快,才没有跌在地上。
“快,黄河水……徙!”
骑士声音沙哑,嘴皮干裂,顾不得磨破流血的大腿,解开身上的包裹,艰难道:“速报!”
中尉宁成最先得到消息,不敢有半点拖延,立即将奏疏送往宫内。
不想请见天子扑了个空,又见到久不出府的弓高侯,询问引人前来的宦者,方知昨夜宫内“出事”,因一名殿前自尽的家人子,王太后要治虎贲校尉韩嫣重罪。
因王太后有意牵涉陈娇,宦者未敢透露太多,只对宁成摆摆手,示意他,如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实非请见时机。
“事关重大,刻不容缓!”
宁成是酷吏,也是能吏。关乎沿岸十六郡百姓,哪怕会被王太后记恨,他也必须见到天子!
一名侍中恰好经过,知晓宁成要见天子的缘由,主动接过此事。他为天子近臣,纵有少许失矩,大不了不做侍从,外放去做县令。
侍中进入长乐宫不久,刘彻即从宫内走出,见到宁成,焦急问道:“奏报在何处?”
“请陛下过目。”
宁成捧出竹简,刘彻等不及回到未央宫,直接在石阶前展开。看到其中所写,神情更为凝重,立刻下令道:“召丞相、大将军、御史大夫入宫议事。”
“诺!”
宦者奉旨出宫,以最快的速度往各府传天子口谕。
刘彻正要返回未央宫,长信少府急从身后追来,言王太后要见天子,请慢一步起驾。
心念黄河之事,王太后却在这时添乱,刘彻的耐心终于告罄,最后一根弦崩断,当场下旨,将弓高侯礼送回府,抓捕韩嫣的长乐卫尉除官,卫士尽数发北屯边。
凡知晓昨夜事的宫人宦者一概罚为罪奴,长信少府同样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