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帐外透进些许昏黄的光,宋晓酒伸手掀起一条缝,便望见那人在灯下批阅卷宗的侧影。
墨发垂肩,一袭素衫。
暖黄的光晕勾勒出那人如工笔描画的轮廓,一双深眸此刻专注于案上卷宗。修长的手指握着青竹笔杆,两色相映,霎是好看。
宋晓酒枕着手臂,侧躺在榻上透过那帷帐的缝隙远远的望着那人,眼珠一动不动,竟这般看了许久。
眼皮越来越沉重,恍惚间又要睡去,一道阴影却突然罩在头上,迷迷糊糊想要睁开眼睛看看,一股冷香沁鼻而来,身侧床榻微微塌陷,一双手臂搂了过来,将他抱紧。
“大人……唔!”宋晓酒半睁着眼,方才开口说了两个字,两瓣冰凉的唇便堵了上来,苦涩的药味在口中弥散开,全然没有防备的一咽,便将那人渡过来的汤药如数喝下。
如此一来宋晓酒便彻底清醒了,瞪大双眸看着裴唐风端着药碗含了药汁一口一口渡给他喝下,想要挣扎却完全挣脱不得,也不想做出过激的反应来被那人认为自己是在示弱,于是只好眼睁睁的僵直着身体任那人用诡异的方式喂自己喝药。
一碗汤药慢慢见了底,待裴唐风松开宋晓酒,宋晓酒已然被那苦涩的味道麻痹了舌头,愣愣的半开阖着双唇,一截小舌僵着一动不动,那未来得及咽下的药汁便流了出来,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滴在凌乱的衣襟上,乌黑黑的药汁,转眼便把那雪白的里衣染透。
裴唐风居高临下望着他,一双点漆黑眸里翻涌着难以捉摸的情愫。
好半响,宋晓酒才捋直舌头,讪讪道:“大人,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给你治腿上湿气。”
那人话语刚落,宋晓酒便觉察到双腿一凉,有什么柔软的东西钻进被子来,按在了他的腿上,浑身一抖索,便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大、大人,你、你这是……做、做什么?”
“替你消肿除湿。”
眉梢微挑,裴唐风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那双手径自扒了宋晓酒的长裤,在那结实的腿根处缓缓按压,一路向下,渐渐在小腿上反复揉压起来。
宋晓酒本来难受的紧,浑身都不自在,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双手上,几乎那双手游移到何处,他的心便跟着掉到何处。可到了后来,似习惯了那人的碰触,双腿上针刺的痛感也渐渐消散了许多,滚烫的热气似沸腾般透着肌理皮肤要钻出来。
热汗淋漓,宋晓酒不禁哼了两声,身体也不像方才那般僵硬了。
这场“消肿除湿”持续进行中,那人的冷香不时钻进鼻间来,手掌所到之处却带起一阵火辣的颤栗,宋晓酒被按压的很舒服,眯着细长的眼,半昏半睡,却突然听得头顶传来一句。
“你刚才在看什么?”
宋晓酒愣愣的睁开眼看去,“啊”了一声,不明所以。但看那人被烛光晕染的几乎像要化开了的侧颜,竟鬼使神差想到了方才自己醒来时偷偷看那人批阅卷宗的情形。
“大人处理公务时专注至极,我……有些羡慕。”微侧了颈子,宋晓酒在脑中斟酌着字眼,慢慢答了这一句。
裴唐风道:“过些时日,等你身体好了,便随本官进宫面圣。”
闻言,宋晓酒却活生生吓了一跳,失声道:“见皇上?”头突地晕乎起来,他能见这天下最高的主宰了?这万里锦绣山河的主人,他宋晓酒此生竟能亲眼目睹?呆愣了片刻,蓦然觉得百感交集,有如飘在云雾上般不真切。
那夜到了后来,宋晓酒也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睡去的,只知第二日晨时独自在榻上醒来,身畔棉絮被里尚留有余温,亦可猜测那人刚起不久。
宋晓酒未做多想,拿了屏风上挂着的衣物穿戴整齐,便离开寝室。
后来几日宋晓酒本欲回到自己屋中居住,然而裴唐风总是用“消肿除湿”的理由将宋晓酒留在他的寝室中,宋晓酒心知,他这辈子恐怕唯一不能拒绝也不得反抗的人便是裴唐风了,于是也不做无谓的抗拒,每日乖乖到大人的寝室就寝,将两条光溜结实的长腿献上,任凭大人将“消肿除湿”之事当公务处理。
那日,宋晓酒随裴唐风进宫。
进宫前,素来不怎么注重仪容的宋晓酒屡次伸手去摸鬓角,惟恐有一丝乱发横生,破坏了他精心打理的形象。那一身累累伤痕全裹在暗红的公服之下,挎着长刀,行动时昂然阔步,倒看不出是重伤未愈的身子。
旁观宋晓酒既忐忑不安,又难掩兴奋的模样,裴唐风却是冷着脸,颇有些不愉。
然而宋晓酒没想到的是,他期许已久的面圣,到头来只是那九五至尊的一句话。
“宋晓酒,朕要你再回水牢。”
满怀敬畏之心跪在地上,便连眼角余光也只瞥的到那人明黄色的一角衣袂,却不明白那突然砸下来的不怒而威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再回……水牢吗?
那暗无天日的潮湿恶臭的地方,无数囚徒的悲鸣和气若游丝的呼救,蚊虫老鼠,数不胜数,那分明是人间最黑暗最肮脏的地方啊。
怎么能……回去呢?
宋晓酒愣愣的跪在原地,浑身发颤,险些要磕下头,去向那高座上的人苦苦求饶。
然而目光一转,裴唐风的侧影侵入眼帘,那股呼之欲出的懦弱便忍在了心口,扎的满心都在抽痛。双拳紧紧握在身侧,不停的告诉自己,不能求饶,不能磕头,不能……然后那手便情不自禁悄悄伸了出去,拽住了同样跪在一旁的裴唐风的衣角。
“大人……”微弱的吐息,他只能向那人求救。
(陆)
似乎觉察到了那拽住他衣角的手指的颤意。
裴唐风转了黑眸,目光凝向宋晓酒。
抿成一条直线的唇动了动,却是轻声说了一句:“你先退下。”
“大人……”
宋晓酒情急,险些叫出声来,那大人二字在喉间转了一个轮回,便咽了回去。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紧盯着裴唐风,却见裴唐风毫不动容的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不敢去看高座上那人的神情和态度,却知道盯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如寒针般刺骨。
“皇上,小人先行告退。”
沙哑的发出一句,宋晓酒退出大殿。
那扇门便在他眼前阖上了。
将金碧辉煌关在了里头,将万里山河的主人关在了里头,将大理寺卿裴唐风……也关在了里头。
宋晓酒直愣愣的站着,迷惘的目光打在那厚厚的门扉上,而那重量,始终如蜉蝣撼树。
一名小太监上前来领了宋晓酒往宫外走。
那条长长的庄严冷肃的宫道被远远的留在了身后,回头望去,便连那座金銮宫殿也消失在楼台亭阁之间,满目的黄墙朱瓦层层叠叠的隔开了他与他们的天地。
宋晓酒想,我仍然爬不上去,那墙太高,太远,而我,力所不及。
在雾张府衙屋顶上,宋晓酒眺望皇城的方向,等了一个白昼。
直到半夜,银月遥挂天际,大人还是没有回来。
心中沉闷的,烦躁的,压抑的,纷纷拥拥而来,宋晓酒闭着眼,任天幕银星照耀自己。
温玉竹子来了,香乌鸦也来过,没有人能劝得下宋晓酒。
到了天明,宫廷的马车停在雾张府衙的大门前,裴唐风下车来,便听到下人的传话,不过提及那人一言半语,裴唐风便觉得忍了整夜的膈应在心口的一股郁气,霎时如脱缰野马,在胸腔里四蹿冲撞。而方一启唇,便是一道色泽深重的血水溢出来。
忧思重,易伤身。
“呵呵。”
勾唇便是一抹苦笑。
事到如今,方才知道情是毒药,侵血入骨,教人辗转反侧,不能自已。
皇上要宋晓酒再回水牢,意在放长线钓大鱼,寻到那水牢旧址,将幕后凶手一举揪出。而裴唐风深知宋晓酒对那水牢暗地的恐惧,便独留宫中与皇上从长计议,苦思冥想一宿,便如耗费心力在棋盘上厮杀一夜一般。最终才得到两全其美的办法,让皇上打消了再度利用宋晓酒的念头。
然而那人,真真教人担心的那人,此刻并不在府中。
据闻他昨日夜半发狂,将雾张府衙后院的屋顶都给拆翻了。
碎瓦一地,满院狼藉。
问及那人在何处,下人回道那人昨夜拆了屋顶便出府去了。
唤来香乌鸦再问,却听说,宋晓酒上青楼了。
温玉竹子在府门阶梯上拦住才刚回府便又要出门的裴唐风,他既惊诧于裴唐风掩在冰霜冷面下的愤怒,又担忧他劳神了一整夜,那因着忧国忧民而积劳成疾的身体会不堪负重。
虽然心知那名唤宋晓酒的捕头在裴大人心中已有不轻的重量,却不知道,那重量竟如悬在崖上的吊索,稍不留意,便是万劫不复。
“大人,你心神疲乏,还是先回屋歇息罢。那宋捕头,我和乌鸦去找便是了。”
“让开。”裴唐风怒形于色,秀眉间虽凝着倦怠的浅浅痕迹,却依然掷语有声。
甩袖将温玉竹子拂开,裴唐风命令道:“随本官上青楼捉拿要犯。”
此言一出,身旁两列朱衣衙役皆高喝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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