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将宋晓酒掀过去露出后背,点漆深眸突然涌起暴风骤雨,那愤怒一点一点漫上来,几乎要漫出眼眶。触手可及,无数覆盖其上的烙字,像是最恶毒的侮辱,层层叠叠、凌乱不堪的烙满那宽阔的脊背,后肩胛骨突出来,从前那还有些赘肉的后背腰腹,如今瘦骨嶙峋,不堪入目。
裴唐风悚然别过头去,伏在池边不住的呕吐。
耳畔突然钻入那时皇上的话语,“那种烂泥一样的东西你也要?”
眼眸里布满血丝,便连眼角也红的吓人,裴唐风忍住最后一次干呕,慢慢的抬起身,缓缓转过去摊开手臂将那人紧紧搂抱在怀里。
我要。
温枕软褥,满室清香,一道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床前鞋踏上,随着木窗的咯吱摇摆轻轻晃着。
宋晓酒睁开眼,有长久的迷茫,触手不是冰冷黏稠的脏水,眼前也不是暗无天日的水牢,浑身清爽干燥,便是后背也似洒了一层厚厚的粉末,温暖,干燥。
他趴在枕上,脸颊用力的在柔软的棉絮里蹭了蹭,然后慢慢的咧开嘴角,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干脆把整张脸埋进棉絮里,深深的吸着气,嗅着那阳光晒过的味道,仿佛要把自己窒息在那味道里。
后颈突然按上一只手,温暖,修长,有力。
那手捞着他的脖颈,把他整个人拉了起来,宋晓酒回头看去,整个眼帘便映入那人融雪回春般的眉目。而那人的点漆深眸里,也同样倒映着他的诧异。
“大人……”宋晓酒愣愣的开口,却只是唤着这两字,后面的话,似乎太多,太长,那么一瞬间纷涌上喉口,却被什么哽咽住,说不出,道不清,只是相望。
裴唐风把鼻尖凑到了宋晓酒的颈间,轻轻的嗅着,舌尖一舔,却是打了个转。
宋晓酒大惊失色,忙去推裴唐风,然而那虚软无力的手掌却只是轻抚般按在了裴唐风的胸膛上,裴唐风突然轻笑,那胸腔里便传出震动,令宋晓酒的掌心似酥麻了一般,痒痒的,想要挪开,却又激动于那种属于心脏的规律有力的跳动,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手。
这就是活着。宋晓酒心想。
“大人,我可以摸摸你吗?”
此言一出,裴唐风顿时愣住,神色古怪的转向宋晓酒,半响,才微微颔首。
宋晓酒并未露出什么狂喜,那只宽厚的手掌慢慢移到裴唐风的肩上,他垂着头,缓缓闭上眼,指尖滑过那人的唇,鼻,眼,眉,额头,一遍一遍反复抚过,如同在描绘那人的样貌,一分一寸,一肌一肤,微微冰凉的,却柔软的触感,那人的脸。
“宋晓酒。”裴唐风突然出声唤道。
“嗯……”带着浓浓鼻音的回应,那双覆在裴唐风脸上的双手剧烈的颤抖起来,粗糙的带着厚茧的掌面磨的那人的脸微微生疼。
“她死了,大人,高慧死了。”
低哑的喊出这一句,下颔被那人用力的抬起来,紧闭的双眼不断落下晶莹的泪珠。
湿漉漉的泪水沾在那颤抖的睫毛上,连嘴角都是悲戚的绝望的弧度。
(肆)
“不许哭,”裴唐风俯下头去,霸道的堵住宋晓酒哭泣的弯曲的唇,素来清冷的嗓音却似被煮沸了一般,“宋晓酒,不许哭。”
“唔……”宋晓酒仍是抽泣,被含住的双唇颤抖着,滚落下来的泪珠沿着脸颊蜿蜒到两人相贴的唇角,微咸的,带着些许温热。
裴唐风收拢双臂,缓缓将人抱紧。
“大人,我背痛……”宋晓酒突然嘶了一声,皱着眉低喃。
闻言,裴唐风松了手臂,将宋晓酒翻过去,让他趴伏在棉絮被枕里,撩起他的衣衫,露出整个后背,指尖在那疤痕上游走轻抚,惹得宋晓酒笑出声来,那眸里还含着泪,一时便显得滑稽起来。
裴唐风睇他一眼,问道:“很疼吗?”
宋晓酒埋着头,不吭声。
他也不知道为何,竟突然不想在大人面前喊疼,不想示弱。
指腹轻轻在那疤痕上按了一下,裴唐风却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慢悠悠道:“你背上都是烙字……”故意拖长的停顿,果然得见那人浑身一震,整个脊背瞬间僵直起来,两边凸出的肩胛骨更是绷成一条紧致的弧线。
微叹一口气,裴唐风安抚道:“在你昏迷的这些日,我用烙铁将那些字迹都抹去了,痛,是自然会的。”后面半句说的极慢,似隐藏了什么情绪。用烧红的烙铁在那满是烙字的脊背肌肤上再烫一遍,那种痛不必详尽,也知一二。
“抹去了?”宋晓酒闻言却是大喜,转过头来望着裴唐风,一双细长眸子瞪得老大,眼珠子乌溜溜的,带着被泪水浸润的湿意,竟像小狗一般。
眸色一深,裴唐风抬手遮住宋晓酒的双眸,低声喃喃:“不要这样看本官。”
眼前一片黑暗的宋晓酒莫名其妙,不知哪里惹得大人不高兴,急急忙忙拉下裴唐风的手腕,脱口唤道:“大人……”
“好了。”裴唐风却淡淡打断宋晓酒的话语,站起身来,“外面天气正好,你躺了许多日,也该出去晒晒了。”
“哦。”宋晓酒傻愣愣的点头。
眼见裴唐风走出去,宋晓酒忙爬起来,却是刚恢复的身子骨,行动都较为僵硬缓慢,磨蹭了半天才走出房门。
一出房门却是惊呆了,满院藤蔓枝叶,攀爬在搭起的竹架子上,藤架下置放着软榻,方案小几,零嘴吃食,竟连过去宋晓酒极为喜欢的江湖艳史小册都有。
两眼倏地迸出光亮,宋晓酒如狼似虎的扑了过去,结结实实趴在那软榻上,脸埋在温香软枕里狠狠蹭了几下,转眼看着案几上的果盘糕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肚子咕咕响了两声。
身后传来轻笑,宋晓酒回过头去,一袭暗红捕快公服的男子映入眼帘,温颜浅笑,却是温玉竹子。
“宋捕头。”双拳合抱,温玉竹子规规矩矩朝宋晓酒告礼。
“你是……”宋晓酒上下打量着温玉竹子,竟觉得这人一派温文尔雅,穿着那袭暗红公服,不觉突兀,反而别样风华。
温玉竹子放下手,一边回道:“在下温玉竹子,是雾张府衙新进的捕快,编在宋捕头名下。”一边笑着走过去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拿起案几果盘里的一颗李子,咬了一口,方道,“还望宋捕头日后多多关照。”
宋晓酒一听这温文尔雅的人竟是自己麾下的捕快,瞬间觉得自己高大起来,握拳在唇边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才拍拍温玉竹子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放心,日后有小爷照着你,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温玉竹子正吃着李子,被宋晓酒大力一拍,再听那一句豪言壮语,猛地噎住,好半天才吐出果核,被呛得双眼含泪,望着宋晓酒感激涕零道:“真是、咳,多谢、咳,宋爷了,咳咳咳……”
“小意思!”宋晓酒大掌一挥,端起案几上的整个果盘塞进温玉竹子怀里,大方道,“想吃多吃点,看你狼吞虎咽的,饿的比小爷我还久吧?别急,拿回去慢慢吃。”
言罢,宋晓酒省视了几眼剩下的精致糕点,再看看高照的日头,转头问目瞪口呆抱着果盘的温玉竹子:“大人吃过早食了吗?”
温玉竹子摇头:“好像没有,大人一般不吃早食。”
“哦。”宋晓酒点点头,拈起一块糕点吃下去,那软褥的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鼻头顿然有些酸涩,心道,不是脏水,不是死老鼠,是香喷喷的翡翠蒸糕。从前不觉得这些有何稀罕,如今才知,便是这一点点吃食,在那绝境中,也是救命良药。
青瓷盘里的六块糕点转眼只剩三块,宋晓酒却不吃了,端起盘子便要走。
温玉竹子在后头喊道:“宋捕头,你去哪?”
“我给大人送早食。”
宋晓酒回头一笑,露出洁白的两排牙,衬着那张重伤初愈还余有青肿伤痕的脸,虽有些古怪,却给人绚烂纯真的感觉。
温玉竹子情不自禁回以一个衷心的笑容。
步下石板桥,行过雾霭深处,大茶壶假山便出现在眼前,暖水汩汩徜徉着,动静之间,似铮铮琴音。
一池碧莲,壶嘴瀑布,哗啦啦流着。
石桥阶梯两道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曳曳。
敲了敲书房的门,无人应答,连往日的书童小厮都不在。
宋晓酒抓抓耳后发丝,有些奇怪。
想了想,便往裴大人的寝室走去。才到门口,便听得室内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宋晓酒心道,大早上的洗什么澡?读书人就是麻烦,哪像他……思绪顿止,宋晓酒低头看看自己一身,露出苦笑,被囚禁于水牢的经历恐怕会让他往后都厌恶和惧怕那泡在水里的感觉。
推开门走进去,宋晓酒把糕点轻手轻脚搁置在圆桌上,望一眼那隔去烟雾流水动静的屏风,思及再三还是在桌前坐下,一早醒来诸多行路,耗去他不少力气,如今疲惫袭来,便渐渐伏在桌上,闭着眼睡去。
(伍)
宋晓酒再醒来时,竟已是半夜。
他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四周挂着帷帐,观那精雕细琢的花纹木刻,还有光滑柔软的丝被,便知这是谁的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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