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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江湖 (北南)


  店家摆手:“吃饱穿暖罢了,哪里敢去朝暮楼,去那儿的,净是些大官、公子。”一瞧霍临风,对上号似的,“不过,朝暮楼每月有一日表演,那时人人都可前去捧场,只看能否挤得进去了。”
  霍临风安静用饭,招摇的风月馆也好,陋巷的暗门子也罢,他都无甚兴趣。倒是有一处,他从见到便好奇,正欲问,涌来五六民户,店家忙着招呼去了。
  主仆二人离开,沿街一通走,巴瞧些稀罕玩意儿,经一处热闹小馆,名曰“论茶居”,叫里头的鼓掌抓了耳朵。门窗敞着,小二拎斗大的茶壶逡巡,前边儿,正有口艺人讲故事。
  仔细一听,讲的是朝暮楼内并蒂花,一对同胞姐妹。
  霍临风腹诽,这西乾岭的百姓有完没有?入馆,寻一桌坐,听那口艺人沫子横飞,待一段讲毕,对方捧小碗来要赏,他阔气地、败家地搁了锭银子。
  杜铮情急:“少爷,您省着点花!”卖了一匹马,房费还未补齐,愁死了呀!
  口艺人作揖道谢:“谢公子,您想听什么,可随心吩咐。”
  等的就是这个,霍临风道:“我要听不凡宫。”
  口艺人一愣,周遭客官齐齐笑起来,无他,笑霍临风花了冤枉钱。不凡宫谁人不知,犄角旮旯寻一乞丐,施俩铜板,他能声情并茂讲到晌午,还赠一曲落离莲。
  口艺人返台,轻拍惊堂木,声儿也悄悄:“在下混口饭吃,光天化日讲讲不凡宫,若被其中弟子听了去、逮了我、砍了我,劳烦父老拿一草席,为我填座小坟,在下不胜感激。”
  众人哄笑,配合地“嘘”声,馆内登时静了。
  只听口艺人道,不凡宫居城南偏东,宫内弟子者众,皆通刀剑骑射。西乾岭看似繁华,然,路无官兵巡街,城无兵丁驻守,城中做主之人,非官非兵,乃不凡宫四位宫主。
  大宫主段怀恪,嗜酒如命,却非熏人醉汉,生得一副翩翩公子相。他内功深厚,七步之内不使一招一式,可将人震心断肺。口艺人一顿:“这本领,只有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定北侯之子能比。”
  立即有人起哄:“跑商的胡掌柜说,长安都传遍啦!定北侯之子削了突厥将军的脑袋,日日枕着睡呢!”
  霍临风瞠目:“……”他是什么妖魔鬼怪,枕着莫贺鲁脑袋睡,做甚,跟那死人贴耳说体己话么?
  口艺人又道:“三宫主陆准,机灵俊秀,腰缠万贯,有小财神之称,奈何钱财全是劫道所得。”
  霍临风暗道凑巧,原来那少年颇有来头,劫杀骁卫军,抢夺命官财,不凡宫的确横行无忌。杜铮凑来:“少爷,怎的隔过二宫主没说?”
  霍临风道:“江湖刀光剑影,许是已命丧黄泉了罢。”
  口艺人一笑:“莫急,先说四宫主刁玉良,人不如其名,无宝玉温润质,无良善慈悲心,小小年纪却火药筒子般,一点即炸。”稍停,音量更低,“这几位全部身负命案,凶恶至极,所杀之人不计其数。”
  至于二宫主,口艺人道:“这四人喜好——酒、色、财、气,顾名思义,二宫主得一味‘色’。”
  此人姓容名落云,深居简出,颇为神秘。其胞姐容端雨,乃朝暮楼花魁,姐为娼,弟为寇,好一对不要脸面的姐弟。
  两年前的深秋,容落云兽性大发,在霄阳城连犯十五起命案,将人糟蹋后,还在床头刻上名姓。不单霄阳城,放眼大河以南,林林总总的采花案,皆留了他容落云的大名。
  话毕,无人提出异议,可见人尽皆知。霍临风此刻明白了,当晚曲鸾台夜宴,沈问道所言的“恶霸盘踞”为何意。
  乾坤朗朗,匪竟能折兵,仗着山高皇帝远,要将这西乾岭作“小长安”不成?
  离开论茶居,霍临风没了闲逛心思,打道回府,闷在客栈闭了门户。杜铮见状,挨在床边问:“少爷,您有何打算呢?”
  霍临风在床内说:“轮得到你来问?”
  杜铮嘀咕:“还以为西乾岭太平,谁料藏着大麻烦,我担心呀。”他给霍临风搭上小褥,“单枪匹马实在凶险,还是尽早上任接兵,才稳妥些。”
  霍临风低骂:“再絮叨,将你嘴巴缝了!”
  杜铮捂嘴噤声,罢了,这主子连大少爷的话都不听,主意大着呢。他点上一块香,宁神的,而后往榻边一窝,大白天守起夜来。
  高床软枕,霍临风蹉跎至深夜,更夫一敲梆便骨碌起来。摸着黑,净面更衣,嚼三块蒸酥果腹。杜铮急急点灯,看清了:“少爷,你为何换上夜行衣?”
  霍临风说:“夜里出行,不穿夜行衣穿什么。”
  寻常夜出哪用穿这个,定是飞檐走壁才要得,杜铮大惊:“少爷,人生地不熟,你去哪里呀!”
  霍临风学舌:“去去就回呀,探探不凡宫。”一晃,屋内摆设未变,窗半敞,人却连残影都觅不见了。
  世间轻功百种,霍临风行的是独门绝技“神龙无形”,来去拟风,可破霄云,不多时便抵达冷桑山下。
  夜色浓浓,如一盘化不开的墨,不凡宫闭着门,另三面隐在密树当中。霍临风移步门下,屏神抟气蹬上石墙,旁枝斜逸般,到上头正好落在侧面一墙。
  每二十步便有一人看守,外门内还有三道子门,路两侧燃着灯,一股子魑魅魍魉的邪气。他连跃三门,趋一截,经一片空旷阔地,后方厅堂黑着灯,此刻无人。
  沿路一列密竹,竹叶飒飒,掩去琐碎声响。他潜入主苑,穿廊登粱,那恣意劲儿比陆准劫道还嚣张。忽闻雄浑内力,近些,入鼻醇醇酒香,趋行至门外,窥见大宫主段怀恪。
  呼吸间的真气比酒味儿传得还远,此人武功深不可测。
  好在神龙无形亦无声,否则,定有一场激战。霍临风刚撤,三五弟子纵马骋来,迎着面,他速速隐没竹间,碰一獠牙碧眼的毛团,原来是一只痴肥的山猫。
  霍临风一掌钳住猫嘴巴,如马戴衔,丁点声儿都发不出。山猫凌厉,却叫这蛮兵活活捂着,半死不活间,险些咽气入了畜生道。
  那队人马朝西走远,霍临风往东,寻到下一处别苑。匾额写就“藏金阁”,里头粗烛绉纱,一廊子鎏金灯,阔绰气堪比定北侯府。
  轩窗小开,帷帐悠悠,陆准睡得四仰八叉,活像吃饱饭的土狗。霍临风跳入房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抽锦布,拢金银,装了个盆满钵满。
  步出藏金阁,途径草园水榭,尽是江南的好景。他从假山下穿过,避开一路巡值的弟子,漫无目的地,直至不凡宫深处。
  隐隐山前,群树如盖,一处别苑落在那儿,二三纱灯昏昏,一窝喜鹊喳喳,古朴如斯叫人不禁一顿。霍临风当真缓下步子,行着,细思何人安居于此。
  倏地,急风吹花般,苑内飘出一道白影。
  他一惊,顿生锁息诀,藏匿树间岿然不动。
  暗暗看清,竟是一人。那人身负朗月清晖,身披月白纱袍,层叠之间扎紧的细腰若隐若现。两手空空,脑后轻束一银丝冠,余下乌发如云融进浓浓夜色,浑身轻若白羽,似只振翅盘旋的飞燕。
  蓦地,那人于半空转身后荡,露出一张脸来。
  褐眉白肤,冷如皎月,挺翘的鼻尖微红,似因风凉。唇微张,叫人不禁猜想这薄唇配着何等天籁之声,荡着,精巧的下巴一收,登时旋过身去。
  那一刹那,霍临风瞥见对方的眼睛,亮得他怔怔。
  恍然间,只觉万丈银河光影色……不敌那一点眼中星。


第7章
  那月白影子远了,如烟似雾,留一片渺渺虚空。
  仍立树间,古朴的别苑未移分毫,可霍临风已失去探查心思。他被搅了局,被扫了兴,被那鬼魅谪仙似的人物魇住了。
  那是何人?
  猜不透、想不通,究竟是何人?
  居于一处别苑,再瞧衣饰,定非寻常弟子,估摸是宫主之一。他细忖,刁玉良还小,莫非是容落云?
  跶跶的,不远处一队弟子巡值而来,霍临风闻声翻至后山离开。冷桑山孤寒透黑,稍不留神便会磕绊,他却念念不忘地又将前情续上。
  口艺人说过,姐为娼,弟为寇。
  容落云的胞姐乃朝暮楼的花魁,说明相貌国色天香,那以此推来,容落云的姿容想必亦非等闲。
  到山脚,回客栈该向北,霍临风却定了定,朝着西边长河去了。
  将近丑时的河畔,朝暮楼亮比白昼,敞着门庭,恩客如潮妾如舟。赶巧,店家说的歌舞日子正是今夜,里头艳唱无绝,舞娘摆了半宿纤腰。
  一波波人潮汹涌,弱冠之年到耄耋老翁,全扑来吹一把广袖香风。莺啼燕叫,犄角旮旯都酸人耳朵,不过,独独四楼一隅有些寂寥。
  这是间上房,开着花窗,挽着竹帘,一道月白身影掠入房中。他悄然落地,熟门熟路地取了引火奴,踱至榻边将一架三彩灯点上。
  仅一盏,暗沉沉的,和外间灯火相去甚远。这人却不点旁的了,开柜,挑拣一块蘅芜香,点燃搁入小铜炉。忙活完这些,他挪到床边轻轻坐下。
  外头声色惑人,他静静的,像来错地方。一阵莲步忽至,藕臂推门,露出张祸国的脸来:“落云,何时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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