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燎这才想起,傅希如是以什么名义回来的,又是什么样的交换,能让他允许傅希如留京。
情势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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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老情人会面,真是我钟爱的剧情之一。
第三章 物是
傅希如骑马离宫,摸到马鞭的时候,难得愣了愣神。
这是卫燎赏给他的诸多东西之一,卡在逾制的边缘,是卫燎爱用之物,贴身而不显眼,很够得上当时傅希如在卫燎眼中的分量。
出京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塞进了他的行李里,不知不觉,也带了这些年。
方才在梅亭,他也想起这马鞭来。
说卫燎没有分寸,是实话,可说他没有成算,却不对了。或许如今他是最懂卫燎的人,虽不见得同仇敌忾,可彼此之间,也只能纠缠不清了。
早年的流光易逝,情意难抛,在幽州枕着风雪入睡的夜晚,没有一刻他不想起卫燎。生而富有天下的人不知道疾苦,是应该的,可为了这一份应该,把天下都纵情任性的一把火烧掉,傅希如不能看着这样的事发生。
他恨卫燎恨到了默念他的名字,唇齿之间都是杀气的地步,究竟也不能一见面就犯下弑君之罪,甚至还要头疼于该如何敷衍卫燎异乎寻常的兴趣,难免有些头疼。
恩怨是将人缝缀在一起的针,穿骨而过,留下疤痕和瘀血,说不上这针脚是否能叫人联结得更紧密,还是紧密得更危殆。
傅希如接到宣召自己回京的旨意,也曾在一瞬间觉得宰执天下的权柄似乎都望而可见,触手可及,然而迎着京都的风雪,这才想起前路维艰,他选的并非大道通途。
他回来的时机很微妙。
家族七零八落,没有几个人才,昔年故交也多数不在京城,联络变得艰难而危险,所能仰仗的,居然只是当初贬官时最大的威胁,节度使云横。
云横盘踞范阳,天高皇帝远,俨然已经是一方霸主,先前藩镇抵御突厥,他也曾立下大功,可如今尾大不掉,已经成了卫燎的心腹大患——当年他决计不会想到让傅希如出京,并且扔到冰天雪地的北疆,居然给了他机遇,和云横勾连。
比起叫他继续用傅家三百年人脉为云横拉拢世族,自然还是把他弄回来为好。
傅希如没在这五年给卫燎写过除了奏章表陈之外的任何东西,只除了入冬时节的那一封信,寥寥数言,到底是让卫燎不得不传了旨意,宣召他回京。
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总是很少说话,无论是真心话还是情话,多少事就这样在颅骨之下,千里之外,默默交锋,在只言片语中可以看到彼此的坚硬与冷冽。
卫燎恨不能捏碎他,不是没有原因的。
傅希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个什么结果,只知道不能再叫卫燎这样下去。他不愿做逆臣贼子,是因为不愿意叫卫燎做无道昏君,他们也不该是逆臣与昏君的下场。
他打马过了朱雀大街,一路往家里走。
傅家这一代人丁凋敝,他出京之前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又早亡,留下偌大一个宅邸,由还在国子监当生员等着恩荫的弟弟傅希行守住,岌岌可危。
他在世上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地方,可以留恋了。
傅希如来的突然,想必除了宫里,还没有人能收到消息,傅希行要回来,最快也就是晚上了。
傅希如打马走到家门口,停了下来,抬头看上面的牌匾。
他父亲获封开国郡公,自己降等袭爵,如今身上还留着一个郡公的名号,这牌匾到底是没摘。不说是满门荣耀,但全家的富贵,现下看来,也就在这儿了。
寥落,冷肃。
他停住了,没人敢催,想也知道他这会儿一定感慨万千,于是都噤了声,大雪落满头,门口静如深夜。
其实傅希如没想什么。
他知道自己走后卫燎是如何“选贤举能”,找了个一意媚上绝无二话的尚书左仆射,气走了老太傅,又将朝堂上下弄得乌烟瘴气,好任意施为,拆散所谓的三朝世家,屹立不倒的中流砥柱的。
这些人势力盘根错节,以一般手段根本无法撼动,卫燎倒是出其不意,居然也拆了个七七八八。
傅家也在其列。
傅希如人不在,自然一身轻,唯一的弟弟傅希行年未弱冠,扔在国子监简直是棵失去怙恃的小白菜,更没有针对打压的必要,倒是逃过了这一遭狠心辣手的清算。
——看来醉生梦死的卫燎,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傅希如想笑,又敛去那一丝波澜,下马进门了。
庭院中夹道种着红梅花,是所谓蜀中的“朱砂梅”,艳如血滴,又叫“朱颜烈”,听来仿佛殉情的女子,旖旎又孤冷,被冻得瑟瑟发抖,既不茂盛,也不繁华。
傅希如信手折下一支,带到自己房中去了。
厨下应该在忙碌今日的小宴了,傅希行得了消息,早就拍胸脯保证过,要亲自为他接风洗尘,除了重逢之喜,该是还有点叫他看看自己也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男人了的意思。
当年他还不过一臂那么长,现在却口口声声是个男人了,傅希如反而觉得不大适应,想想就违和。
插好那支梅花,傅希如转而到屏风后面自己换衣服。
他是早就习惯了亲力亲为,侍婢们却颇为讶异,片刻之后才手忙脚乱的上来替换他。
当年身边人也早就散去了,这些该是新买的,用着并不顺手,傅希如心里有事,也就忍了。他脸上这一道疤看着虽然不丑,却不好亲近了,低头一瞧白嫩嫩却颤巍巍的玉手,过了一会才想起来怎么回事,这才开始想,这张脸如今,可不能算是傅希行早年间同人夸耀的“我大兄是玉树金枝一般的人物”了。
他对这些早不在意,可傅希行么,年轻人注重颜面,就是不说,定然也是要替他难受一番的。
傅希如最受不了这个。
却没料到,先一步进门的并非是傅希如,而是个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径直就进了傅希如的房门,且十分亲热:“琴荪!”
傅希如一抬头,正好看到一条瘦高人影,丝毫不见外的过来,一把拉住他自然而然伸出去的左臂:“久违了!”
他尚未醒过神,已经叫出了这人的名字:“翊之!”
琴荪是傅希如的字,荪者,菖蒲也,所谓一尘不许渭幽雅,百草谁能并洁娟。希如琴荪,不可不谓极高的期许。
能叫他琴荪的故人,如今也就只那么几个了。
傅希如年少时先帝以恩荫而封太中大夫,原本是个散官闲职,却因出身而数次奏对,又以高标清举,姿容俱美而扬名,后进散骑常侍,做了卫燎近臣——也曾是荣宠一时,无人出其右的人物。
谢翊之在他做太中大夫之前,一起打过马,游过猎,赏过春,品过琴,家世相当,又彼此投契,一来二去,成了挚友。能在这时候得了消息就过来探望他的,多少也算是真心朋友了。
傅希如也不拘泥,叫他坐下,又命人上茶。
在这里说话不需要藏头露尾,谢翊之落座只喝一口茶,就说了自己的方才的疑问:“你这脸……”
傅希如已经逐渐习惯了这些人一照面就问脸的事,言简意赅:“打过仗,留下的疤。”
他这些年在幽州日子必定不好过,这谁都能想得到,谢翊之唏嘘几声,也不多说,转而拱手:“令弟这几年由我照看,是好好的,如今你平安得返,我也算是完璧归赵了。”
这话说的不伦不类,十分诙谐,是谢翊之一贯端正又戏谑的态度,傅希如扫他一眼,似笑非笑:“多谢你费心,当年走的匆忙,也只有你一人可以托付,希行他……当年实在是太小……”
谢翊之摆了摆手,不想再听这些客气话:“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你刚回来,我本不该上门来叨扰,但你也该知晓……”
他叹了一口气,神情凝重:“这几年京里的局势已经变了。”
傅希如知道他一贯贴心,一定是赶着来送消息的,难为他大雪天跑这一趟,闻言也敛去了眉眼之间的轻松笑意:“愿闻其详。”
他要还是从前的芝兰玉树,也就罢了,肃整容颜也无非是端方持重,现如今倒是有些吓人,谢翊之更是敏锐的察觉,他身上的气势也厚重肃杀了几分,不由更加端正,从头开始说:“说来话长,我就从你离京之后开始说吧,你孟夏离京,仲秋大选人才,就挑出了这么一位人物——当今尚书省左仆射,裴秘,当年选任从六品,不知怎么得了陛下青眼,到第二年,已经青衣换紫袍,成了赫赫宰相了……”
他说得投入,抑扬顿挫,傅希如却只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并不置评,也不打断,倒是让人索然无味,敲了敲身下坐榻:“你倒是不吃惊?”
傅希如回过神来,心意深沉看他一眼,云淡风轻:“幽州边远,可这等大事,还是知道的。”
又有什么好吃惊。
谢翊之就知道这些话还不算猛料,但多少被扫了兴致,于是接下来的话说得十分潦草,全没了方才嚼舌头的津津有味:“既然如此,那你也该知道,陛下毒杀雍州牧弋阳王,以谋逆大罪诛,并罢七州之牧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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