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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 (阿漂)


  姬蘅也被送回了东宫,他受到打击似乎过于沉重,一连数日都没踏出过门槛。
  皇上重病不能见人,皇后于中宫静养,暂理国政的太子又闭门不出,朝中大将军一人独掌——委实太过尴尬,连顾桓手下那帮文采飞扬,能把顾桓洗成一朵盛世白莲的文豪大家们也终于都感到了苦手:这还能怎么洗?
  这日下朝,顾桓没有去乾阳宫,步子一拐,他往东宫去了。
  东宫里静可闻针,宫中奴仆都屏息凝气,小心翼翼。
  顾桓听说这几日小孩都在大发脾气,简直神鬼莫近。
  顾桓听着奴才说姬蘅如何如何大闹天宫,神情丝毫未变,待听得连续两日姬蘅将送进去的饭菜都摔了之后,眉头皱了起来。
  他将奴才都打发了,自己去找姬蘅,到了门外,抬手要敲的时候,又顿住了。
  大约成年人总想在后辈面前留有一个高大形象,这样的形象他在姬蘅心里树了十多年,本以为足够坚稳,没料到一夕崩塌。
  不管他面上如何沉稳冷静,不屑一顾,心中多少也感到无措。
  姬蘅会如何看待他?会像顾蕴一样对他充满恨吗?
  但是情怯不过一瞬,顾桓未曾因过任何人动摇自己。
  他推门而入。
  殿内很暗,隐约浮动着酒气。
  姬蘅半靠着香炉坐在地上,醉醺醺地低着头,听得有人进来的声音,便怒不可遏,信手抄起身边的酒器砸过去:“滚出去!”
  那脚步声却未停止,反而越近,随之而起的是男人居高临下,带了斥责的声音:“殿下怎么也学起了旁人醉酒?”
  姬蘅脊背一僵,而后才抬起头来,他的瞳孔仍因宿醉而显得涣散,勉强对准了顾桓,看清果然是他,姬蘅又垂下眼皮,自嘲地笑了一声:“大将军来干什么?”
  他甚至不喊自己舅舅了。
  顾桓步下一顿,面上却若无其事,当没听见,只道:“殿下如今身负监国重任,却在东宫整日酗酒,朝也不上大臣也不见,像什么样子?”
  顾桓居上位久了,对天子也未有过卑微惶恐时候,这一番话下来 ,大约本意是想劝慰,说出来却满是教训的语气。
  姬蘅往日被他教训,出于仰慕崇拜,也就甘心情愿地老实乖乖受着,还能倒出一箩筐的撒娇话,来讨对方的开心。
  如今却半点不想趁对方心意:“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他面上咬着牙,像是发了脾气,但语气却是孩子气的伤心和委屈。
  顾桓蓦然被击中,心中酸软下来。
  他蹲下 身,想与姬蘅平视,姬蘅却别开眼不肯看他。
  只是到底离得近了,顾桓看清楚了对方微肿的眼眶,眼角的红色,还有残留的泪痕。
  姬蘅从小被娇惯长大,比他父亲还受不得苦,总是容易哭,顾桓觉得这样太不男子气,有时候会嘲笑他。
  眼下不知为何,却先觉得心里发疼,隐约又感到愧疚,有时候所剩不多的良知也会困扰到他。
  他措辞一番,道:“你母后在气头上,说了很多伤人的话,你不要太伤心。”
  姬蘅听了,反而咬住嘴唇,盯住他的眼眶又要红起来似的 :“那我母后说的,是实话吗?”
  他仿佛不能启齿,没有明确说明,但两人都深知他说的是什么。
  顾桓有些不能面对姬蘅执拗的,想要追根究底的目光——他遮掩多年,猝不及防被扒开了身上那层道貌岸然的皮,还是当着小孩的面,这些多少都让他觉得尴尬。
  他目光略微有些移开,避重就轻道:“无论如何,总归我还是你的舅舅。”
  这却是承认的意思了。
  姬蘅脸上有些发白,顾桓只当他不能接受这样有违伦理的现实,也不欲同小孩再分辨什么,只另起话头,道:“你父皇如今不大好,你底下那些兄弟姊妹,个个都在动脑筋,四处地活动,你却窝在东宫闭门不出,你要朝臣们怎么想?”
  姬蘅咬着牙,道:“爱怎么想怎么想,谁管他们。”
  顾桓不由微微地一皱眉。
  有时候他觉得,这孩子实在被宠得太过,没心没肺,一点没有顾大局的意识,生了气便将自己关起来,偌大朝堂,底下汹涌暗潮,全都不去理,实在不是个为人君的好苗子——好在这些倒也真的用不着姬蘅操心,他只需像现在这样,日子过得不顺心时候,发发小脾气就足够了。
  他甚至盼望姬蘅能一直如此,别像他父亲那样,半途变志,让人处处为难。
  顾桓的眉头又松下来了,他很愿意纵容对方这样程度的任性,声音也缓和下来,道 :“倒确实也没什么可担心,你是正统的东宫太子,又是我顾桓的外甥,除了你,谁还有资格承继你父皇的位置?”
  这话内的意思就过于明显了,姬蘅袖下的手指微微攥紧了,面上却只显出狐疑神色,看他一眼:“我父皇,究竟如何了?”
  顾桓神色未变,只道:“请殿下早做准备吧。”


第85章 (添了点内容)
  他说得强硬且不容置疑,既不解释姬允到底身患何病,为何至今不容人探视,也不说明顾蕴如今处境,丝毫没有顾忌姬蘅的意思——想来也是,眼下情势,顾桓既然肯一力扶持他上位,姬蘅如果不傻,此刻就该顺水推舟,什么也不问,当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清清白白地坐上那个位子。
  姬蘅面露迟疑,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怒色,却被强装镇定下的惊惶所覆盖过去,他抿紧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垂下眼皮,极轻地嗯了一声。
  顾桓点点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姬蘅那一瞬间心里的挣扎,他也看在眼里。
  但是没人会傻到推开将要到手的一切,恨不行,爱也不行。
  这日之后,姬蘅重返朝堂,发现朝堂上风云越发诡谲,数名大臣联名上书太子登基当政,太傅白宴站出,怒斥他们为国之窃贼,两拨人马争吵不休。
  姬蘅坐在上座,始终不言,白宴为他置身事外的态度深感恼怒,这日凌厉话锋终于直指向他:“陛下隐于深宫,说是染疾,究竟如何情形,臣等却一概不知,此时诸位就要轰抬着太子登基,究竟是何居心——太子殿下既身为国之储君,又是东宫正统,难道听信谗言,真的要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吗?!”
  姬蘅被他指着鼻子教训了一通,也显出了不高兴的模样,他鼻子一皱,道:“太傅常常训导本宫,人君当勉励,人子应孝悌,如今父皇病重不能理事,本宫代政,既为社稷着想,也为父皇分忧,太傅却口出恶言,字字诛心,又是个什么道理?”
  立时便有人附和。
  白宴被他们的寡廉鲜耻气得发抖,当下拂袖而去,隔日竟上表辞官,归隐山林。
  顾桓踏进乾阳宫,他最近每日下朝都会到这里来遛达一圈,经过上回事情,姬允与他彻底撕破脸,顾桓从来到离开,往往要坐上一个时辰的冷板凳,但这也并不能阻止他每日往这里来,姬允不理他,他便自己找话来说,今日正好说到白宴辞官的事情。
  姬允正无所事事地翻书,听到此,手指一顿,顾桓注意到了,道:“白宴倒也算得上是性情中人。”
  话是这么说,语气里却颇有两分轻视之意。在顾桓看来,白宴这种行为算得上是一种半途撂挑子逃跑,遇事则退,可称之为不战自败,他是颇为瞧不上的——尽管于他是要轻松许多。
  姬允却没仔细听他说什么,他将书又翻过一页,眼睛里却一个字也没看下去。
  他倒是差点忘了,上一世白宴也是辞官归隐了的,只不过发生时间比现在要早许多,而他因为被诸事缠绕,这点小事并不挂在心上,没想到数年过去,白宴仍旧被姬蘅气得辞官了——纵使有所推迟,好像结局也并不曾有过改变。
  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吗?
  姬允心里仍旧疑惑,但不知为何,已不如之前惶惑,反而略微感到麻木。
  被所谓命运反复玩弄之后,已经失去挣扎的意志和力气。
  随便吧,他想。
  如果真的一切都不能改变,那也挺好的,至少顾桓应该还是会死。
  只是还是会为了姬蘅死吗?又会是什么样的死法呢?
  姬允漫无边际地想象起来,明知不过是自己的臆想,仍然有种报复性的快意从心底生出来。
  若说从前,依赖与忌惮让他对顾桓感情复杂,上回之后,顾桓亲手将他从年幼时候生长起来的两人间的情谊一刀斩断,他对这人再无那种偶尔干扰他判断的酸软情绪,只余下带着恨意的麻木。他甚至有些佩服起来,顾蕴是如何忍得下这么多年的呢?
  顾桓不是瞎子 ,当然也看得出来他的态度,但是姬允既然已经在他囚牢之中,那什么样的态度,也就无关紧要——若什么都想要,那未免也太过贪心了。
  徐广年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药味浓郁,姬允立刻厌恶地一皱眉。
  从前几日开始,姬允就被逼着喝这不知道是什么劳什子的东西,来路不明的东西谁敢喝,姬允第一次偷偷倒掉之后,也不知道是哪个奸细转头就告诉了顾桓,第二日顾桓就亲自上阵,逼迫他将药喝下去。之后每日顾桓过来,必有一项是要盯着他喝完这碗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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