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楼梯吱呀吱呀响,撩开眼皮,瞥见小敏背着妇人,一步一步迈下台阶,两条细瘦的筷子腿一走一颤抖,有种即将折断的错觉。
小敏额头上覆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沿着脸颊流淌下来,更是一张脏兮兮的小花脸儿,察觉到闻五的视线,立即抬头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直到走到门槛前,门外无边无垠的黑暗笼罩着,自四面八方倾压下来,她抿了抿嘴,依旧义无反顾地提脚跨过门槛,走出了“买卖楼”。
闻五又阖上眼,手掌轻轻挥了过去,掌风带动两扇门,“哐当”一声巨响,楼门合紧,将小敏与妇人彻底隔到了门外。
然后,他的鼻子里发出了一声讥诮的冷嗤。
——那张脸,冷漠、淡然,没有人性的怜悯。
黑夜下的天元街,角落、街边遍布着衣衫褴褛的乞丐,拿着破碗乞讨。
站在“买卖楼”门口,身后已没有容身之处,黑夜漫漫,小敏咬牙,瘦弱的肩膀背负着,每踏出半步,趔趄的步伐都像要栽倒下去。
离“买卖楼”渐远,背负的重担越来越重,不知道什么时候,背上的妇人开始像恶鬼一样蚕食着她的力气,令她寸步难行。
前面、前面……
杏林百草堂就在那儿,有大夫。
……
那鹤发童颜的老者,慈眉善目,神态十分安详和善,看上去像是悲天悯人的圣人。
杏林百草堂的掌柜,素有“妙手回春”之能的林老大夫,微阖着眼,边摩挲着大拇指上晶莹翠绿的玉扳指,边给一位装扮得光鲜亮丽的贵妇人诊脉。
贵妇人浑身珠光宝气,面容姣好,唯眉眼间一抹傲慢之色,保养得纤嫩如青葱的细手捂着胭脂红的嘴唇,嗤嗤笑道:“你瞧,那小乞丐哭得甚是可怜,该不会死了娘,就赖上您老人家了吧?”
林老大夫诊完了脉,抚着胡须,笑道:“让夫人见笑了,老夫可不是开善堂的。”
贵妇人勾唇不屑地笑了下,又急切切问:“可有怀上?”
“这个么……”
林老大夫忽地凑近,在贵妇人耳旁说了句什么,贵妇人霎时眉开眼笑,那笑容里含羞带怯,自有一番美艳勾魂的风情。
“老大夫,妾身往后的荣华富贵,可就托付给您了。”
交代清楚了,贵妇人方才满足地起身,身后女仆随从立即跟上,簇拥着贵妇人离开。
美丽的容貌、华丽的衣裳,分明是天上来的仙子,望向哭天抢地的小乞丐时,贵妇人故作姿态地摇头叹了声“可怜”,立即有人谄笑逢迎:“夫人真是菩萨心肠”。
只是那不加掩饰的鄙夷与掩唇的嗤笑,是来自地狱。
直到上了马车,一行人走远。
被挡在百草堂外,哭天抢地的小敏抱着奄奄一息的妇人,泪如雨下。
“林老大夫,求您啊,救救我娘……求您,我给钱,我有钱的,不会赖账!”
然而,三个铜板,甚至买不了半个米酒团子。
天微微亮时,来了一群红衣劲装的官兵,扯着大嗓门叫嚷,驱赶街角、旮旯里那些衣不蔽体的乞丐。
兵痞揪起老者幼童,粗鲁地扔上马车。走到小敏面前时,青年看似苦恼地扒了扒头发,回头喊了一声——
“老大——!!”
一个面容冷峻的男人应声走了过来,身后蒙蒙亮的天空升起了一缕艳丽的霞光,映照在挺拔伟岸的身形上,犹如陡峭的山崖般冷冽坚硬,让人心生畏惧。
小敏紧紧抱着妇人,脏兮兮的小脸儿满是惊惧。
却见男人凌厉如刀的视线落在妇人身上,过了好一阵子,突然扬手一挥,马车行驶过来。
“将死之人,送她一程罢。”
留下这句话,男人转身走远。
马夫跳下马车,粗鲁地拽住小敏的胳膊,小敏害怕地像条发疯的野狗一样挣扎,张嘴咬住马夫的手背。
马夫吃痛,干脆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捂着叫嚷的嘴巴,推她上车。
“救命啊!!——你们做什么——放开我?!你们要做什么?!娘,娘,放开啊——”
这时,几个红衣劲装的兵痞走过来,一巴掌搧了下去,低吼说:
“瞎叫唤什么?!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想蹲牢子?”
……这番丑陋肮脏的人心,早该知道的。
小敏被推搡着进了马车,十几个老人妇孺蜷缩在一角,相互抱着取暖,似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对待。
下一刻,妇人被扔了进来,不知硌到了哪儿,突然捂着嘴巴剧烈咳嗽,声声悲哑痛苦,像是喉咙里卡了一团粘腻的浓痰,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娘啊……娘……”
小敏连滚带爬地扑向妇人,眼泪濡湿一片,搂着妇人,像是搂着自己乱世中摧残的所剩无几的期望与未来。
……
马车缓缓驶离了锦城,此时初阳升起,被远远抛至身后的天元街在阳光底下复苏,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生动的繁华画卷。
宝马香车络绎不绝,行人流水,触目之处皆欣欣向荣,似是一番盛世风华。
天元街的尽头,迎风摇摆的大柳树上,昏昏欲睡的闻五打着哈欠跳下树枝,将璀璨的金色光辉抛到身后,兀自踏进了“买卖楼”。
☆、第四回 劣性
锦城外,杂草丛生,一大片荒芜贫瘠之地。
白絮覆盖的荒地上,一排排低矮的茅草棚子突兀地冒出地面,数不尽的流民端着缺口的大碗围在粥棚外,一碗清可见底的白粥是今日的口粮。
他们大都是逃荒、抑或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也有被驱赶到城外的乞讨者,白天只能挤在四面透风的大草棚里,喝救济粮度日,晚上偷溜进城,运气好时,可以乞讨些果腹的饭食。
小敏领到一碗白粥,小心翼翼喂给妇人,可无论灌进嘴里多少,都会吐出来。她抹了把溢出眼眶的泪花,硬下心肠,拿勺子撬开妇人的牙齿,整碗白粥灌下去,虽然也吐了不少,但好歹咽下几口。
如此过了几日,一直处于昏迷的妇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身旁寸步不离的小敏正纠结着要不要晚上偷溜进城乞讨,又担心有人欺负娘,左思右想,两条眉毛纠成了一个死结。
直到衣角被拽了一下,小敏方才回神,惊喜地握住妇人的手,眼里却滚落了大滴大滴的泪珠。
“娘,我没用,没有找来大夫。”
妇人吃力抬手,颤巍巍地伸向小敏,想要摸她的脸颊,嘴角一抹凄楚的笑意,说:
“你去找闻老板罢。”
小敏立即变得很愤怒,显然不想提及闻五,带有哭腔的语调蓦地拔高:“那个坏人,为什么要去找他?!——他都不救您!”
“闻老板是好人,你跟着他,娘才会安心。”
“——他才不是好人咧!!”小敏激动地反驳说,“如果是好人,就不会不管我们,更不会见死不救!娘,您不要提他了,现在只有我们娘俩相依为命,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大夫,给您治病。”
妇人枯槁的脸庞淌下两条清泪,死死揪住小敏的衣服,态度却十分坚决:“答应娘,进城找闻老板。闻老板是娘的恩人,也是你往后的依靠。你要是不答应,等到了阎王殿,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
“娘……”
“答不答应,你说啊,你想娘死了也不安生么。”
小敏噙着泪花,这才重重点了下脑袋:“等娘病好了,咱们一起去找那个坏人好不好。”
“娘撑不住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小敏。只有小敏找到了归宿,娘才能安心地上路。”妇人半阖着眼睛,看上去十分疲惫,眼底一抹爱怜的忧色缓缓沉了下去,声息愈加微弱,“我可怜的孩子……下辈子,不要做我的女儿了,太苦。”
枯朽如老树皮的手掌摸上小敏的脸,轻轻摩挲着,刺得脸颊生疼,小敏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嗓子里溢出哭腔来:“娘,不要丢下我,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妇人的嘴巴痛苦地张张合合,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鱼,喉咙里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双手在空中乱抓。
“娘要说什么?……小敏在听,会记着的。”
妇人断断续续地咕哝着,小敏垂着耳朵听完,直到什么也听不见了,再也忍不住,抓住妇人的手嚎啕大哭。
弥留之际,妇人说:“小老鼠街的日子,娘很开心有小敏陪着,以后不要回去了,去找闻老板,他是好人。”
……闻老板是好人么?
小敏握住妇人逐渐冰凉的手,愣愣坐着,忽然想起那日她逃出小老鼠街求救,手里捏着三个铜板,衣不蔽体,浑身散发着恶臭。
行人皆远远避开,拿树枝驱赶她,捡小石头丢她。
将娘亲带出小老鼠街,对他们而言是轻而易举的小事儿,可就是没有人施以援手。
她徒劳地在天元街寻找,绝望之际,看见了“买卖楼”。
那个男人笑眯眯地告诉她:
“这是做买卖的地方,只要有钱,我什么都能做哟。”
小敏给了三个铜板,男人接受了委托。
——可是,为什么不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