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过烨城后,整个人就变了不少。我倒要去问问辰云,你到底是认识了何人,竟然令连先祖遗训都忘了?”
贺兰敬默了片刻,终是将那段在大漠时便背得滚瓜烂熟的祖训一字不漏背了出来:“……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弃凝滞……”
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忍屈伸,去细碎,广咨问,除嫌吝,虽有淹留,何损于美趣,何患于不济。若志不强毅,意不慷慨,徒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永窜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
老者摇了摇头,语气缓了下来,“罢了罢了……敬儿,叔父看着你长大,也知晓你心性,我只是担心你生性纯良,为人所骗。”
“叔父,贺兰敬有辨别是非的能力,还望叔父莫要累及无辜。”
老者叹气,“年轻人广交友,是好事,敬儿,别怪叔父啰嗦多嘴,君子之交淡如水,若非鬼方族人,终是要分道扬镳,当断则断,不断则……废,非我族类,务必远离之,愈是君子愈需远离……”
他说罢,见贺兰敬神色清冷,也不再多劝,便离开了。
不多时辰云冷汗涔涔进来了,“教主。”
“你去查明东邪教复兴的消息究竟是如何传出去的。”
“嗨,还用查吗,肯定是大护法……”辰云说罢,朝殿外望了一眼,继续道,“教主,反正《飞云》也拿到了,只要等玉无忧醒来,取了活血,即便是放弃苍釉山回祁东或者回大漠都值了,这不还有那群傻瓜教众当替死鬼呢。”
贺兰敬:“……去查。”
辰云:“是,教主。”
贺兰敬心烦意乱出了殿,飞身直越来第一山总坛外崖,恰逢一干教众上山来,神色肃然,满脸风霜。
这些人并非他大漠鬼方族人,因生活所迫入草为寇,致使他们成寇的地头蛇州官,正是鬼方族人。
若是他们知晓这个事实,还会投奔东邪教么?说来讽刺,百年来,在江湖名声大噪的东邪教其实仅为鬼方族的一个分会据点。
而他,亦不过复兴大魏的一枚棋子。
夜缥缈幽静,山风穿梭而过,初月如弓未上弦,斜挂碧霄边,淡淡银辉别枝惊了雀。
“你还考虑得挺周全的,可是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会帮你呢?”
脑中冷不防跳出元羽舟这句话,贺兰敬不免满心羞愧——若是他知晓自己身份,还会说这样的话吗?
菱悦笑嘻嘻清点了从衡州转道运来的箭支秘物,瞧见贺兰敬站在下风口,便喊道:“教主!你来看吗?好多新鲜玩意!还有,这位阿伯说太子在衡州呢!”
贺兰敬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是否去衡州将太子也掳掠来?
贺兰敬不想徒惹生事端,况且与昆山约定日期将近,不便让朝廷也掺和进来伤及无辜,未曾回答,转身往回走。
菱悦知晓他沉默便是否认的意思,撇了撇嘴,“还是去问大护法吧。”
小道上寒霜轻响,那支伪装成镖户打扮的队伍正往第二重山去,教众们见了贺兰敬,虽不知这便是教主,但见他神态气度都异于常人,皆有些好奇地去打量,那领头的来了有些时日,举着火烛探看一眼,立马道:“教主。”
贺兰敬微微点头:“辛苦了。”
一名教徒自他身旁走过,似乎未瞧清路,被积石头绊了一下,贺兰敬下意识一把扶住他,一时多嘴道:“小心。”
“多谢。”那教徒低着头,低声回了一句,便融入了队伍,不见了。
贺兰敬内心触动,遇景生情,正要跟上去看看,尚未起步,忽然又有些好笑:怎么碰个走路摔跤的都要去瞧个模样?
想来,也不过几面之缘。纵然割舍不下,终归是要尘归尘,路归路。
入寒殿时,他再一次忽略了那块石碑。
都说喝酒误事,借酒消愁亦不过自欺欺人的说辞罢了,但若是活得太真切,反倒真的想醉一场了,自幼接受的大是大非,使命与责任,已经开始动摇。
他不饮酒,今夜他大概是打算与过去的自己共饮,喝到最后一壶,摇了摇,空了,他喊了一声:“再来!”
地上满是东倒西歪的酒壶,贺兰敬一身酒意,不成体统坐在地上,望着角落那盏仙鹤烛台愣神,等酒。
大概是还不够醉。
身穿玄衣的教徒端着提着一壶酒不慌不慌进来了,微微俯身,并未将酒壶搁在地上,而是直接递给了他。
贺兰敬未抬头,一把接过,鼻尖依稀闻到一股特有的杜若兰香,手先心动,一把攥住教徒的手腕,将他扯入自己怀中。
他半眯着眼,意识涣散间又想起今夜那个差点跌倒的人,便将头埋在怀中人颈窝,语气有些委屈,“是你吗?”
怀中人轻声道:“是谁?”
“就是你啊。”喝醉了酒的教主有些不讲道理,话也多了起来,“你怎么来这里了?你知不知道我叔父要对你不利,你怎么会来这里?”
怀中人轻声笑了笑,柔声道:“这不是还有玉大侠保护我吗?”
一听到“玉大侠”三字,贺兰敬便知自己是醉了,竟然连听觉都出差错了,藏着鬼方族的秘密的后背灼热地烧着,他有些难受地伸手挠了挠,“……真没想到会在梦里见到你,原来借酒消愁是真的……”
怀中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语气循循善诱:“你是第一次喝酒?想见谁?”
贺兰敬觉着头有些痛,又抱紧了些,囔囔道:“不喝酒……不可以喝酒……我想见你,我喜欢你……第一眼就很喜欢……”
“喜欢谁?”
“……喜欢你。”
“我是谁?”
“……我不知道。”
“不知道如何喜欢我?”
“我不知道。”贺兰敬难受地揉着自己的眉心,鼻尖满是杜若兰香萦绕,他微微侧头,犹如一只静静蛰伏在暗丛的小兽,轻轻嗅了嗅,宽大修长的手抚上乌黑的秀发,从怀中人冰凉细腻的下颔骨,静静吻了上去,转而间,又寻到了唇,轻轻咬了咬,生涩笨拙地留连,不知不觉,便沉溺在这种陌生又美好的境地里。
他从来都不知道与心悦之人亲吻是这样一种感觉,这大概不是一个吻,而是一帖包治百病的开的良药,熨上了心尖,便药到病除了;他也从来不知道,醉酒后的梦境可以这般真实,难怪好多人都说饮酒作乐,饮酒作乐,饮酒作乐。
一吻方歇,怀中人理了理他额间碎发,轻声道:“你醉了。”
眼皮沉得根本睁不开眼,贺兰敬抓住那修长秀气的手,按在腰侧,不满地皱了皱眉,这次吻得轻车熟路,不似前一次的生拙,反而带点强势和无礼,轻扫贝齿,包卷唇舌,攻城略地。
佩玉暗解,衣带轻分。
当缠绵的吻落在光裸冰凉如水的锁骨时,大脑一片混沌的贺兰敬霎时恢复了些清明,终于发觉了不对劲,他费力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笑意深深却清明异常的眸子,元羽舟轻声问:“醒酒了?”
贺兰敬被吓得差点叫出来。
刚才……难道不是梦吗?
元羽舟轻轻笑了,慢条斯理将凌乱的衣裳整理好,“我很可怕?”
贺兰敬沉默了好久,如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元……元……元大人,你怎么会在这?我……”
元羽舟唇角微勾,不见不悦之色,仿若方才什么事情也未发生一般,“我来这里,自然是有事找你。”
贺兰敬的神志全然沉浸在刚才那离经叛道的行为里,不敢看元羽舟的眼睛:“有……有什么、什么事?”
“地上凉,起来罢。”
贺兰敬哦了一声,异常听话地起了身,依旧不敢看元羽舟,结结巴巴道:“元、元大人,这里风寒,你随、随我来。”
“好。”
☆、夜已深
夜间风大,贺兰敬亲自去关了门,想去煮茶,找了许久才找出一套茶具,他不擅于此道,教人一看就知是个外手,元羽舟行至他身旁,笑道:“我来罢。”
贺兰敬撤手,退后几步,便看着他煮茶。
灯火通明的室内,依山石而雕刻的鹰塑口含红石,殿中四壁挂满了武器,檀木绘神兽的方桌升起的袅袅茶香倒是有些格格不入,仿佛这肃杀寂寞的邪教内殿,容不下这份与世无争的清幽。
元羽舟一身灰褐色的短打服,袖口未绑,如此干练的衣衫,穿在他身上,偏偏出了俊逸文士的味道。
角落炉火燃得正盛,茶雾朦胧,跳动的红光映照他白皙的侧脸,红润温暖,指如玉兰,体态文雅俨然,与两人初见时,又是另一种不同的气韵。
都说人在陌生安全的境地中,往往愈真实,此刻的他,亦是如此吗?
一时沉默,待两人对坐。
“太子北巡一事你可知?”
“我知。”
“朝廷出兵了。”
“我知。”
“太子身边有一內侍,是东邪教中人,若我没猜错,他已投诚太子。”
“……”
“他亦是鬼方族人。”
“……”
“怎么了?”
贺兰敬脸上不见情绪,问道:“元大人,你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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