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敬看向那个方向,眯了眯眼睛,所有人都很兴奋,包括元鹰。甚至于牵着自己马儿的士兵也不由吞咽了下口水,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眼里那股子渴望怎么都掩饰不住。
元鹰下令停军整顿,士兵的眼睛一下子全都汇聚在了那条河上。
元鹰怕梁敬渴死,派人送了水过来,那为他牵马的士兵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水。
“想喝?”梁敬趴在马背上,问道。
那士兵不搭理他,将眼睛转回去看着别的地方。
梁敬冲着他勾了勾手,“你过来,我不渴,我可以全都给你。”他晃了晃手上那个水囊,露出一抹微笑。
那士兵犹豫了两下,显然挣扎了许久,最终环顾了下四周,往他身边靠了靠。
梁敬道:“我只是太无聊了,想找个人说会儿话而已。”
他将那水囊递给那士兵,道:“喝罢。”
那士兵偷偷接过水囊,咕嘟咕嘟灌了好大一口,梁敬见他少了几分防备 ,问他:“走了这么久,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那士兵看了一圈儿, 确定他身上的镣铐还好好地戴着,没有断开,才松了口气,“你问这些做什么?”
“这不是走了这么久,我好奇嘛。”
那士兵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别问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逃不出去的。”
被识破了心思,梁敬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元鹰下令停军整顿之后,所有人便就地在附近搭了营帐,没一会儿天色便逐渐安了下来。
到了傍晚,寒气便愈加砭人肌骨,梁敬在马背上着实不好受,被人放了下来,按着脖子绑在了河边一棵矮小的灌木上。
他手脚裸露在外,脑子里飞速转动,想着该如何脱身。
但元鹰看自己看的紧,派了人轮番看守着自己,他看着那两个有乏意,刚想试探一番,那人瞪了眼自己又站回去。
到了夜里又轮了一翻,来的那两个人刚醒,也不说话,打着哈欠背对着自己站着。天上一弯新月拉长了他们的影子,梁敬整个人便没在了他们的影子里。
一连几日,元鹰守着这条河,丝毫没有要动身的打算。焕风冷嘲热讽梁敬几句,却再也没有动过手,被元鹰发现后。他索性不再让焕风近身,只要焕风离自己不超过一米,元婴立刻就派人过来把他带过去。
梁敬不知元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隐隐约约总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他在密谋着什么。
直到那日,元鹰终于打起了精神,看了看梁敬,转而目光盯着远方,露出了一抹微笑。
“终于来了。”他说。
谁终于来了?梁敬脑子里冒出了个疑问,心里愈发焦躁。
未待多久,梁敬便被绑着,带到了元鹰面前。元鹰一声令下, 所有士兵便全部枕戈待旦,到了天明浩浩荡荡出发了。
又走了许久,他喘着气被人推到了前面,迎面便是同样浩浩荡荡的大军,梁敬心神一震。
便听羌人号角一吹,元鹰朗声道:“皇帝,你可还记得这是谁?!”
声音顺着风飘向远方。
元鹰声音洪亮,隔着很远都能听到。
“莫不是皇上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下得去手?”
梁敬如当头棒喝,顿时立在了原地。
他回头看着元鹰,“你是不是…”
搞错了。
隔着人潮和漫天的尘土,梁敬看着一匹红棕色的马晃晃悠悠的走了过来。那人身披金色铠甲,手上拿了把剑,他挽了个剑花,寒光入鞘,那剑便被剑鞘结结实实的藏了起来。
他的剑法是自己教的,没有谁比他更熟悉他挽剑花的姿态。
身后千军万马,霎时都化作云烟,梁敬脑子嗡的一声,像烟花一样,将自己炸成了碎片。
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手上的镣铐也跟着发出“呼啦”的声响。
那人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在距离很远的地方,拉住了缰绳。
一切的声音戛然而止,梁敬听到了北风呼号,拍在了自己身上,锥心刺骨的痛。
然后他脖子上突然架了一把刀,开了刃,寒光闪烁。元鹰大腿一夹,身下的马儿往前走了两步,他回头看了眼梁敬,咧开嘴露出一个笑直视前方年轻的新皇:“皇帝想必许久未见到自己的父亲了,难道不想叙叙旧吗?”
跟在梁拥身后的大军也一步步压了过来,在他身后筑起一道墙,梁敬抬眼一看,便见梁拥身侧站着一个他无比熟悉的人——韩奚。
韩奚扭头看了梁拥,见他嘴唇紧抿,眼神阴郁,眼睛死死盯着梁敬像是要把他瞧出一个洞来。
梁敬深呼一口气,把脖子往前凑了凑,表情肃穆,他看着自己的小儿子,默不作声的摇了摇头。
身后的人发现了他的小动作,猛的一踢,他膝盖一弯便跪了下来。
韩奚惊呼一声,那边梁拥从身后拿起一支箭,弯弓——
对准了梁敬。
是真的痛,梁敬脑子昏昏沉沉,一下子跪在地上。血渗出来浸湿了他的衣襟,他倒在地上。
“呀——”身侧的战士一拥而上,扑向了对面梁拥的方向。
短兵相接,刀剑声共,马蹄声被嚎叫声淹没。一片厮杀之中,他昏倒在地,胸前的箭还笔直地插在他身上。
一瞬之间,他只觉万籁俱寂,有人踩在了他的胳膊上,有血落在了他脸上,身上。他张了张嘴,连句痛都说不出口。
天地间尘土飞扬,他闭上眼睛,脑子闪过梁拥小时候撒娇要和自己睡的模样,是他红着小脸说爹爹好看的模样,是他写不出好看的字时一脸落寞的模样。
他睁开眼,粘稠的血遮住了他的眼帘,满眼的血光。他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手上也沾满了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实在是想要站起来,但他没有力气了,明明从前,他受了多重的伤,都能站起来的。
“你若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梁拥真是个好孩子,说过的话便要做到。说要来找他就真的来找他了,只是他摇身一变成了大梁的皇帝。
摇身一变就长大啦,长大啦。
三十六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整个人像踏在了半空,昏昏涨涨地像只硕大的漂浮在空中的口袋。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他,那声音好熟悉,好像是认识了很久很久。于是他回过头来想要寻找声音的主人,眼前却一片黑暗。
“爹爹…”
“爹爹…”
他终于听清楚了那人在说什么。
爹爹?他什么时候做了别人爹爹呢?真是好笑,他才不要养孩子呢,整天只会哭闹,听的人心烦。
正这么想着,他忽然察觉有人握着他的手握得很紧,他觉得手指被握有些疼,想要松开,又被人紧紧抓住。
这人是怎么回事?怎的这么不懂规矩,捏痛了还不赶紧松开给我吹吹?他张嘴想要说话,只微微一张口,吸了一口气,胸膛便像裂开一样。
“爹爹…求你了…睁开眼睛看看拥儿好不好……”
拥儿?
拥儿…拥儿……
好熟的名字,在哪里听过呢?
“嗯…”身上哪里都痛,他想要动动手指头,却痛的忍不住呻吟了两声,胸口痛的厉害,像要裂开了一样。他皱着眉,额上冷汗涔涔,一滴眼泪混在汗水里,不自觉地顺着他紧闭的眼角流下来,滴到了枕边。
“来人!”梁拥见状慌慌忙忙喊了人进来。“怎么回事?”
有人探了探他的额头,他的衣服被人掀开又被人规规矩矩的穿上。
一个稍微年长一些的声音传了过来,“皇上放心,侯…”他像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他,顿了一顿,才道:“将军体热散去之后,若能挺过这一夜,大抵就无碍了。”
又是一串窸窸窣窣的鞋子摩擦在地上的声音,门被阖上了,“咯吱”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声响。
一只温暖的手覆在了他的脸上,那只手上有一层茧,划过皮肤上痒痒的,却莫名的叫他安心,他听到那个声音轻声说:“对不起。”
有滴水落在了他唇上,是咸的,尝起来像泪水的味道。
“对不起,对不起…一定很疼吧。”
那人的手还有些颤抖,他能感觉到那人贴过来,轻轻吻了下梁敬的额头。
梁敬鲜有这种感觉,但他明明闭着眼睛,却好似能看到那人的模样。
眼前的轮廓渐渐清晰,那是一张雕梁画栋的匠人也难以描摹出来的脸,一头青丝高高束起,那双深邃的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梁敬从里面咂摸出来了些伤痛的意味,顿时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他就叫梁拥吧…”
“爹爹…”
“爹爹是晋宁最好看的男人…”
“拥儿好喜欢你,爹爹,你喜不喜欢拥儿吗”
猛然对上那样一双眼睛,他喘着气,牵扯到胸前的伤口,又忍不住吸了几口气。他像条鱼一样,在床上痛苦的挣扎,脑子里又闪过最后那副画面,梁拥弯弓,将箭头朝向了自己。
不…
他睁开眼,竟不知道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直到眼前那张脸从懊悔到震惊最后捧着他的脸,像条小狗一般,细细的亲过他整个脸颊,珍之,重之,好像他是一块易碎的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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