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相容再上殿,请天子赐婚,天子再次驳回。
二月十九,天子发令,禁止淮王再入宫门。
二月二十这一天,寒冬腊月,大雪飞扬冰冷刺骨,相容竟在大雪中落膝下跪,长跪于宫门外。
路过的百姓分分摇头,都叹淮王殿下一往情深,人人摇头叹息说白二小姐与淮王殿下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佟管家赶到时,相容整个人已经被冻的血色全无,极其虚弱,跪在雪地里的膝盖冻到没有半点知觉,佟管家连忙要将相容扶起,却被相容拒绝。
相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抓紧佟管家的手,冰的和冰块一样,感受半点不到生人该有的温暖,他的声音轻到好似风吹就能散去,他说:“佟管家,我想离开了……”
“等一切了断,带我离开长陵城吧。”
佟管家连忙捂着相容的手,听到相容心中酸涩无比。
活到这个年纪,饱看周遭人起起落落,他早已经练就一双漠然冷眼,但是看着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小殿下,却疼惜到心紧紧纠在一起,不禁老泪纵横。
“只要王爷愿意,去哪里老奴都跟着。”
雪太大了,这样狂肆的雪,别说是跪了,就是站也顶不住两个时辰。
阮安最后还是相容在大雪中晕倒的消息递到天子口中。
伏在地上,阮安以为等待的会是雷霆大怒,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许久都没有动静,阮安不禁仰头看过去。
向来行笔稳健的天子听到消息后将最后一笔生生撇歪,他握着笔怔在那儿,没有说话,静默许久。
这些天服侍御前的每个宫人都战战兢兢。天子决绝,这一次对淮王殿下下了狠心,前几日淮王殿下跪在金銮殿外,连殿中的朝臣都于心不忍为淮王求情,可是天子却置之不理。
下朝后天子乘辇而去,辇驾从跪在地上的淮王殿下面前经过,天子高高在上,未却一眼。
昨日,更是吩咐禁军不允淮王殿下再入宫门。
底下的宫人们私下偷偷议论,说的多的大概不过帝王冷情四个字。陪伴君侧,寒夜孤灯,只有阮安看见了,君王被情所困是什么样子……
御书房寂静,就在阮安想出声提醒时,笔杆跌于桌上,墨点斑驳坏了刚刚批阅好的奏章,天子疲倦地坐回椅子里。
“陛下?”
“去淮王府……”
被国事拖累到深夜,一身疲惫到淮王府。是行轻功进去的,悄无声息,无人发现,阮安知道陛下只想稍稍过来看一眼过,
行到淮王殿下院中前,就见屋里头还点着灯,看来是还没睡,就在他跟着陛下脚步准备走过去的时候,前边的陛下却突然停住脚步,阮安疑惑不已,抬头一看却发现陛下的目光直直定在前方。
阮安不禁顺着望过去,就见房里烛光暖黄,可是倒映在窗户上的却是一双对影。
“咳咳咳……”沉重的咳嗽声,房间里是一阵脚步匆匆,女子问询显露出无比的关切,“很难受?”
白清瑾扶着相容坐到最近的窗边小塌上,相容还在咳,痛苦难受,白清瑾轻轻拍着他的背,“王爷,其实你没有必要……”
咳嗽后,相容气都喘不匀,说话也听的出来虚弱无比:“无碍。”
兴许是太累了,相容疲倦靠在软榻上,却不知为何,他眼眸恋恋不舍凝在门边那处。
白清瑾望着他,她永远记得那一年,他将她从地上扶起,幼年她被贼人掳掠,被人虐待,她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褴褛衣裳,身无分文,脸上尽是脏污,拿出捡来的破碗乞讨,不过区区几个铜板,尝尽人世冷暖。
摔倒在地,狼狈无比,他取下腰间玉佩,放到他手里,问她疼吗?
有谁会关心一个去素未谋面又蓬头垢面的乞丐疼不疼呢!行人来来往往擦肩而过,鄙夷嗯将一个铜板扔给他也只是希望她走远一点,
可是这个人疼痛却问她疼不疼,她只觉得那个时候她要哭了出来,他将随身的玉佩给了她,她就好似得到了神灵护佑,后来她终于被人寻回到家中,家人疼爱,父母视她为明珠,姐姐宠爱她,她找回了自己的温暖,可是她还是不忘了他。
她摇摇头:“只要能与你在一起,已是此生无憾。”
刚说完,外边不知道什么声音惊的人抬头望过去,或许是风,或许是雪,又或许是撞错了门的奴仆,恍然惊觉这不是他的来步后,退身几步,最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三日后,天子终于答允了这门婚事,宣读完圣旨后,阮安捧着圣旨走到相容面前,相容伸手准备接过圣旨的时候,阮安抓紧了一下圣旨不给,暗暗给了相容一个眼神。
相容顺着阮安目光望去,那边是阮安出宫时乘坐的马车,马车的帘子被人撩起来,相容看到的是他,他也正望着他,已经不复浓情蜜意时的炙热目光,寂凉的,仿佛过去了许多年再相见的陌生。
两两相望,近在咫尺,却如隔千里与时光。
相容平静坦然地收回目光,无视阮安的暗示,继续接过圣旨。
车马走了后,佟管家过来搀扶住他,说:“阮安是个聪明人,照顾好陛下是他最大的本分,殿下放心。”
“嗯。”相容扶住了佟管家往府里走,其他的再也不说了。
先皇赐婚,淮王府总算有了一门喜事,都说淮王府和白姑娘是苦尽甘来,必是恩爱长久,
这一个冬天,相容病病殃殃,精神不济,佟管家总担心相容一想不开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多亏了白清瑾的悉心照顾,从冬到春,相容的身体好了很多。
时间很快,雪化春来,整个淮王府都开始张罗起婚事来了。婚期在即,相容却如一个世外人,他每日都把自己困在房里,不太与人说话。
二串服侍在相容身边,自然发现相容与从前大不一样。
他发现王爷常常发呆,一株山茶花,一处枝丫,王爷望一处景能望许久,他有时候觉得王爷真的是在看那处,又觉得他双目空空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
他总是这样,画画下棋看书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下棋时持子迟迟不落,要大声喊一声才醒,又或者练字时的最后一笔突然停住,想起什么似的,等回神过来时墨已经将染开了。
“吱呀!”门突然从外面被推动。
心猛的悸动,睁眼,双目匆匆转望去。
“王爷!”是二串。
希望落空,转而失望,目光转回到窗子外面:“二串,梨花开了呢。”
外面满树的梨花,在枝丫中迎风张扬,一簇簇的,洁白无瑕,梨花美丽也同样脆弱,这么好看的花儿,其实经不住风雨,风再大一些就会被吹落。
满眼只剩下这世间的繁华,想起遥远的从前,这一簇花儿落在那年学堂年华,夕阳西下,他在熟睡,梨花落在他的脸上,然后是相钰偷偷低头吻下。
其实如愿以偿了不是吗。
相钰被他伤透了心,酗酒几日昏昏沉沉,他再次清醒过来后便再也没有来找过他,当断则断,该是一个帝王该有的决绝与尊严。
日子一天又一天,不过是从日出到夕阳,再从天黑到天亮。
时常想念,其实之前有一次拜访虞衡是见过相钰的,——算是见过吧?
与老师下棋才过半,外面突然急匆匆来人说陛下下临,棋子从手中掉落砸在棋盘上,他失色,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怕什么,慌张地都顾不得虞衡说什么,他就已经躲进了屏风后,衣角怕露了出去连忙往里面收,
他背紧紧地贴着屏风,听见他进来的脚步声,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心狂乱地跳动,甚至他怕心跳声都能被听了去,一直以为过去了这么久他已经看淡了许多,可是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其实是这么想念他,也害怕去面对事实。
手指一下下扣着棋盘,一声声地打鼓一样好似敲在了相容的心上,只听他声音清冽:“他来过了?”
“陛下口中的他是指何人。”虞衡老道,滴水不漏。
相钰暼了一眼虞衡,虞衡毕恭毕敬什么都没露出来,相钰鄙夷地冷哼了一声后也不再做纠缠,轻轻这个话题带过去了。
相钰走了后,他都还不敢出来,虞衡赶紧来扶住脸色苍白的他却他挥开,他说:“总要一个人走的。”
后来他一个人走出丞相府,夏的夕阳,满天红光,他无暇抬头去看一眼这美丽的天空,身心疲惫,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苍老模样,这佝偻身躯,好似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王爷?”
“王爷!”二串用力地叫了一声,相容回头时有些恍惚,“什么?”
二串说,“王爷,下聘的单子已经送到书房去了,王爷要不要去看一下,看看是否有需要更改的地方。”
再望着窗子外头,已经是深秋了,恍若隔世一般,不知不觉,婚期将至。
成亲是白清瑾最期待的,可是离成婚之日越近,相容越能看到她的不安,相容问过白清瑾,有想过那一天是什么样子吗?她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定……,一定是清瑾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
因为这句话,相容连着三个晚上没睡着,他是个男人,又是一个曾经将一生所有托付给另外一个男人的男人,此时脑袋空空不晓得要在成亲之日如何满足白清瑾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