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那个地方,与长陵城隔着千山万水,以至书信不达,一字值千金,若不是相钰帮助,相容这辈子都不可能和那些活着的人有任何接触了。
相容接信件时双手都是抖的,长提了好几口气才敢打开信件。
信封里藏着另外一个信封,再拆开来掉落出一份信来,他小心翼翼捡起来,指尖颤抖地展开,手抖得连纸笺也抖出簌簌声音,这是一封署名肖怀禹的书信。
肖怀禹才多大,还不到相容腹间的长量,拉着妹妹怀嫣的小手,两个瓷娃娃站在一起像是观音菩萨旁边的一对小小仙童一般,心无杂念,幼稚可爱。
可这份信,稚嫩歪扭的字还没入目,信上的点点斑迹就先刺了眼,满纸尽是干涸的泪斑,在这样好的童真的年纪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泪水?是不是都哭瞎了一双眼?
怀禹在信里说,那是他嫡亲的妹妹,同他同生同养的妹妹,路上高热,押送他们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寻个大夫,跪着请来的乡野的大夫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只恨不得将寿命折给他让他救救怀嫣,可是大夫只听到一句是宁族的人是叛国的罪人,立马就冷着一双眼甩袖而去。眼见着妹妹的病一天比一天重,熬了五天断了气。
小小的手握不住笔,字字笔画走偏,那写下这封信时该是多心碎。
相钰赶来时,只见窗边单薄青衣,无力垂下手,信件自手中脱落,好似在风中摇摇欲坠,相容下一秒就要倒下,说话飘浮无力,恹恹地。
“相钰,这世上,最重要的怕只有安生日子,多少金银都换不来。我只剩下你了,从那些纷乱的争斗中退出来吧,否则我当真一无所有,孑然一身了。”
相钰将信件当着相容的面撕得粉碎,狠着双眼对相容发誓:“不会再有第二次,一样一样我都会替你抢回来,君子一诺,绝不反悔。”
君子一诺,便是为的这一诺,之后的日子,无论相容福祸如何,相钰生死相伴。
就像当年虞衡自己亲口说的:想要保护自己珍爱的人唯有将权力握于自己手中。
于是这位皇子在朝堂蓄发他全部的野心,那个说一生要做相容手里的刀剑为他披荆斩棘的少年,终于变成了虞衡期待的样子,他学君王之道,学权力之争。
现在的相钰做得比当年的相容更出色,从无势的可怜皇子到颠覆风云,连皇上都忌惮几分的宣王,这才几年,风水轮流转得太快。
虞衡封相之日的那个夜晚,相钰派人来请,虞衡披上大氅步行走至宣王府后门。皇上亲赐的宣王位份,亲赐的金碧辉煌的大宅子。
书房灯火明亮,书案左右堆放的文案几乎能将人埋进去,仆人又点了几根蜡才出去,此时案前还在办公的人才发觉有人来,从早到晚办公,到此时当真头痛欲裂。
见相钰伸手揉额,虞衡道:“九殿下如此,当真叫微臣自惭形愧。”
“还没亲自上门道老师的晋升之喜,失礼了。”相钰站起身来,光线昏暗,但是还是看得清楚男人眼下的灰青,还有未能来得及去掉的胡茬。
相钰谦和有礼,若不是虞衡看着他长大足够了解他,可能真的会和所有人一样认为他是一个比十三殿下相容还温文尔雅的玉公子。
“近期南境乌奴频频来犯,微臣晓得王爷为此劳神许多日了。”虞衡毕恭毕敬,他早知道眼前的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弱小的少年了,“不知王爷召微臣前来所为何……”
“自然祝贺老师终于如愿以偿。”不慌不忙地回应。
“王爷深夜一见,只为此?”今日一见虞衡已下定决心,不打算拐弯打哑谜。
相钰瞧见虞衡透出的急迫与激动,轻缓缓慢悠悠地说道:“老师曾教导过我喜怒不行于色,老师现下过急了。”
虞衡自知失礼:“期许多年,难免焦躁。”
“贺完了便要送礼了。”长大后,这个男人更深不可测,“一份要用性命作为代价来换的礼物……不知老师可愿冒险来取?”
虞衡已经在颤抖了,心跳加速几乎要跳出来。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知道他当初没有看错人,盼这么多年的期许他还有什么犹豫!跟着平庸皇帝庸庸碌碌一生,他这辈子都看不到大越空前兴盛,举国富庶的景象。
烛火被风吹得扑朔十分晃眼,相钰慢条斯理地拿起剪刀,剪掉桌暗上闪烁的火苗,挣扎着的火苗最后只留一缕青烟:“我要太子所拥有的一切,我要所有与我为敌的人潦倒落败,老师助我夺嫡,我帮老师实现满心抱负,如何?”
如何?
如何!
心血澎拜!虞衡哪里还有什么如何这样的犹豫考虑,这是他等了漫漫这么多年,终于等到的这一天。
虞衡端重行礼,跪下俯首:“必定生死追随。”
迈出书房门时,风雪依旧大,新印的脚印还没被掩埋,借着光望过去,前方一个撑着伞的人正远去,虞衡还在想这样晚,到底是谁能在宣王府书房外肆意游荡。
“风雪大,老师先进屋去,稍后我亲自送您回府。”话音才落,相钰就顶出风雪出去了,正是顺着那个人的方向,虞衡觉得不对劲,所以就在一旁观望着。
虞衡正纳闷是谁叫相钰这样神色慌乱,就见相钰追上去扯着那人的袖子,那人一转身……
那样熟悉的一张脸,面相俊儒清雅,他转身看相钰时温柔无比,好似帝王身侧他那柔情的母亲。
是十三皇子相容。
相钰连忙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相容的身上,然后从相容冰冷的手中夺过伞,气恼冷声道:“这样冷的天,你出门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相容的手被迫被拉进温暖的掌心里,无可奈何也哭笑不得,轻声道:“我来问你明日上老师府上道贺的事情,不过刚刚在书房外听见了老师的声音,我想着……”
“你可以派人告诉我,这样大的雪会生病。”相钰顿了顿,又说,“下次你派人来说一声,我过去找你。”
“我只是想过来见一见你。相钰,你最近太累了。”相容离开相钰的掌心,伸出手,抚摸上相钰的脸庞,手指停留在男人眼下淡淡的乌青,“相钰,停下来吧。”
“太子与皇后不值得你心软。”相钰说起他们时眼里一片冷凉的恨意。
相容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正想开口劝却被相钰阻止……
虞衡在不远处看得清清楚楚,相钰强势地将相容拉入怀里,低头在相容耳边说了几句,再然后勾住相容的下巴吻了下去。
虞衡震惊,过往种种的回忆立刻涌出来,一瞬间幡然清醒,从前他就不解哪怕相钰再重情重义,宁皇贵妃母家出事时该撇清的时候撇清也是人之常情,为何还要惹祸上身。
看到这一幕,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得到了解释,帝王相家多情种,相钰何尝不是,现在想来若没出宁皇贵妃那档子事,若相容没有被人打压至此,相钰是绝不可能起夺嫡之心的。
这之后的日子,相钰与太子明争暗斗,而相钰对相容的心思,这段畸形的感情,虞衡也看得越发清楚。
他是他们的政友,更是老师,多年教导如兄如父,他爱护他们是出于长久的习惯,是以几次看见他们趁人少时的暧昧举止他都加以提醒,免得落人话柄。
相容还是寻来了,他还是年少仁厚慈悲的样子,经历那样的大风大浪,他却依旧淡泊云烟人静如玉,相容一五一十向他坦白清楚……
立于虞衡的身前,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礼仪纲德长记于心,有辱圣道违背天伦的是我,还望师长对皇兄……”
虞衡语重心长:“微臣对宣王殿下始终如一,而您便是王爷最稳的定心石……无论如何还请您如旧时一般始终如一地陪伴在王爷身侧。”
外人都说相钰相容他们兄弟俩感情好连品行都差不多,同样温润淡泊的好脾气,但其实相钰与相容恰恰相反,相钰骨子里是真的冷情狠辣,甚至将这一点发挥到极致。
参知政事葛鹤判罪失势落狱的那一日,虞衡才真正见识到相钰骨子里最残虐的一面。
葛鹤位同副相,当年宁族的惨案便是他一手为太子谋划,昔日也是他带头讨诛宁氏一族,在金銮殿上弹劾相容时毫不留情面,如今他倒了,无异于是硬斩下了太子的双臂。
葛鹤定罪的消息一大早就传到了宣王府,当时相钰是缄默阴沉的,到了夜时虞衡同相钰一同去了牢狱中。
“是你,竟然是你!”被铁链锁住手足,满身尽是严刑拷打后的伤痕,失势的权臣低贱如走狗,只能作吠疯叫,“丞相不够,你还想要什么,虞衡你淡泊名利?呸,全是狗屁。”
虞衡虽然面无表情,不过对于葛鹤说的他倒是不驳一词全盘接受。淡泊名利?他向来没有这样一颗寡淡的心,甚至他要得更多。
他要把自己的名字载到史书上,他要千古一臣的名声,名垂千古,万古流芳。
葛鹤发指相钰,葛鹤满腔恨意:“还有你,狼子野心!”
面对质控,相钰一言不发,平日里那副装出来的完美良善温和的样子此刻半分没有,显露出冷漠阴沉的本性,对葛鹤所有的辱骂全然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