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北渚趁着盛衡喘气的间隙赶紧插了一句话,“他们是关心陛下。”
“关心?我可用不着。对了,还有最最可气的,他们让朕的弟弟搬出内宫,另建府邸,说是影响不好?去你——
盛衡咽下了两个脏字,“——的影响不好,盛衔才十岁,一个就知道爬树下水的猴孩子懂个屁!”
听着听着楚北渚就意识到,盛衡其实不需要他的回应,只是他承受着太多的压力,这些事看似鸡毛蒜皮,但按照他事无巨细亲自过问的性格,每天不知多少时间浪费在这种琐事上,他也只是想找个人发泄一下。
盛衡最初不过是想找一点话题,后来已经变成了彻底的抱怨,自从登基后,他每天除了用膳睡觉之外,能留给自己的时间不过一个时辰,在大梁的版图上,每天有着太多的事情发生,官员们说着替皇帝分忧,但是事事都是在给盛衡增加更多的烦恼。
党争,权贵,贪官,国戚,这些都要盛衡极为精确地把控,既不能让他们彻底消失,又要维持在一个合适的度,登基十年来,他没有一天不是身心俱疲地度过,但这些烦恼却不能为人道。众人只看见他人前龙袍加身的光鲜,未见他为大梁百姓付出的心血。
若今日在这里的不是冒充宦官的楚北渚,而是小宦官谢重肆本人,盛衡也决不会和他说这些话。但是面对着楚北渚,盛衡知道他身份的特殊,注定与他人没有交流,才敢放肆地说出这些话,否则被大臣们知道,又会一片老臣在西华门前跪一天。
盛衡吐槽了一番,觉得心里好受了不少,才想起来楚北渚一直在静静地听着:“都是朕在说,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楚北渚虽然没有说话,但他始终听得很认真,盛衡所讲的这些是他不曾接触的另一片天地,因此他还想听盛衡继续讲下去:“奴才没有要说的,听陛下说就好。”
“那你有什么想问朕的吗?”
楚北渚沉思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任清的话,盛衡是个极好的皇帝,现在的大梁百姓正需要这样的一位明君,于是开口问道:“陛下是如何做一个好皇帝的?”
刚问出口楚北渚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巴掌,这话岂是能随便问的,帝王之术向来玄之又玄,这涉及的不仅是如何当一个好皇帝,更是一种权利的代表,楚北渚现在问出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
盛衡却毫不避讳,他嘿嘿地笑了一下:“怎么?小可怜儿还想当皇帝?”
楚北渚一边低头道不敢,一边想着等下次他再叫自己小可怜儿时,一定要问问这个称呼的由来。
“其实朕自己也不清楚,朕仿佛生来就是个好皇帝,朕甚至不知道父皇是如何能做得如此差?”
这话要是被先帝听见,怕是要从皇陵中爬出来掐死这个不孝子。
“但如果朕立了太子,要朕教他如何当个好皇帝,朕可能会说,感同身受吧。
“虽然皇帝永远也不可能亲历百姓的苦难,但是可以想象,想象倭寇进犯时,沿海百姓的痛苦,也就自然会去设海防;想象贪官治下百姓的痛苦,也就自己会整治贪腐。
“想百姓所想,忧百姓所忧,无论是做皇帝还是官,都是这样的。”
☆、喜欢的标准
放松时,时光显然过得最快,至少盛衡是这样想的,崔安海进来传晚膳时盛衡脱口而出:“怎么今天如此早?”
“回陛下,与往日时辰是一样的。”
梁朝建国之初是由光禄寺为内宫做饭,但光禄寺做的饭“不过鱼肉牲牢,以燔炙酿厚为胜”,用大鱼大肉猛加调料而做,盛衡曾饱受光禄寺饭菜折磨,金口玉言道“京城四大不靠谱,乃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房”,后愤而设立御膳房,由内监宫女掌勺制作御膳,同时将御膳份例菜式减少至一半,但即便这样,一顿御膳仍有八道菜色。
御膳房小宦官鱼贯而入,将备好的御膳一一呈上,口蘑肥鸡、黄焖羊肉、熏肘花小肚、油炒白菜丝、炸春卷、鸭条溜海参、黄韭菜炒肉和盛衡点名要加的佛跳墙。其中佛跳以小罐盛装,一式两罐,分置在盛衡面前和对面。
盛衡招呼楚北渚坐下,但现在殿内宫人众多,楚北渚无论如何也不敢在众人面前与盛衡同桌而食,只能退而求其次为盛衡布菜。
盛衡老大的不愿意,拉着脸让小宦官试吃,嘱咐御膳房的人:“这罐佛跳墙端下去温着,一刻钟之后再上来。”
楚北渚虽这样说,但他哪里学过如何给皇上布菜,更加不知道盛衡爱吃什么,只能凭自己的想象给皇上夹菜,一时间手忙脚乱。
盛衡看他慌乱的样子觉得好笑,让御膳房的宦官先退出去,只留下崔安海在一旁。
“别急,一回生二回熟。”盛衡伸出手搭在了楚北渚握筷子的手背上。
盛衡的手覆上来的瞬间,楚北渚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对于身体触碰十分厌恶,因此从不和人进行身体接触。盛衡感觉到他的不适应,却没有松开,而是更加收紧了手掌,禁锢住了楚北渚的挣扎。
盛衡的手掌很热,与楚北渚冰凉的手形成了极大的对比,盛衡原本只是想调戏一下这个少言寡语的小杀手,现在却觉得他冰凉的手握起来再舒服不过。
盛衡不禁在楚北渚手上摩挲了几下,这感觉就想隔着棉布触碰冰块,能迅速地降□□内的燥热,但还不觉得刺痛。
在盛衡试图摩挲楚北渚的双手时,后者用力一抽,终于将手抽了回来。楚北渚的手不自然地垂着,手背上仿佛还能感受到盛衡手心的热度,灼热的感觉从手上渐渐传到胳膊上,楚北渚不自然地耸了一下肩膀,仿佛这样就可以将热源截断在这里。
盛衡在心里笑了笑,知道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面前的是一匹小狼,因此他不敢逗得过分。
“行了,人都走了,没那么多讲究了,坐吧。”
楚北渚知道盛衡让众人回避也是为了让他能好好吃饭,心里稍有一点触动,但这时他沉浸在被盛衡握住手的尴尬中,尚没能意识到这种变化。
让御膳房热着的佛跳墙也已经上来了,摆在楚北渚面前,宫里的佛跳墙原料由十余种之多,鲍鱼、海参、鱼翅、鱼肚、干贝、鱼唇、鳖裙、鹿筋、鸽蛋、鸭胗、鸡脯、花胶、瑶柱、火腿、猪肚、冬菇、冬笋等等,将这些原料煨在一坛,文火慢炖,既有共同的香味,又有各自的特色。
这道佛跳墙楚北渚有所耳闻,但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终于尝到,只第一口,便觉得此生所有吃过的珍馐都变成了糟粕。楚北渚远不是贪恋口腹之欲之人,但他在尝过第一口后,实在难以控制自己的手,又是一小口一小口吃了起来。
崔安海适时地见缝插针:“这是陛下特意嘱咐御膳房加的菜。”
楚北渚喝汤的手停下了,他放下调羹,也感觉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但一看盛衡,吃得比自己还欢,他拒绝了崔安海的布菜,捧着小坛子大快朵颐。察觉到楚北渚的目光,他将口中的食物咽下:“看你太瘦了,得补一补。”
盛衡虽然也喜欢吃,但宫中御膳再好吃的口味他也都尝遍了,因此一边吃一边观察着楚北渚。
楚北渚在吃到喜欢的东西时,表情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他的眉毛稍稍挑起,嘴抿起一点,仿佛在回味食物的味道。
甚至楚北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变化,但盛衡敏锐地注意到了,记在心里打算明天再做一次。
除了这短暂的交流,这顿饭吃得无声无息,楚北渚除了在那道佛跳墙上稍微放肆一些,其余时间均是十分克制。但吃过饭上过茶后,天色已近黄昏,楚北渚内心开始有了一些焦躁。
他依旧坐在下午的矮凳上,小指没有规律地敲着腿,这是他的一个小习惯,在内心不安的时候会有这样下意识的动作。
“先回去吧。”盛衡突然开口。
楚北渚又惊又喜地抬头,眼中还有一丝难以置信,似乎是不相信盛衡就只是想和他说说话,聊聊天。
但盛衡却很坚定:“朕去批折子,你回去休息,明日下朝后就过来。”盛衡并不是多么柳下惠的人,他表面再亲近宠溺,内心始终还记得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白日里的接近尚可没有顾忌,但晚上仍是不敢冒险与其同床共枕。
演戏的本性此时被盛衡发挥到了极致,明明是自己内心不敢,还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的样子:“朕不想让你觉得,朕是个急色之人,也不想让你自甘轻贱,别多想,好好回去休息。”
回到住所,楚北渚顿时觉得浑身脱力,与盛衡相处这一下午,他无时无刻不要打起精神,谨言慎行,还要忍受着盛衡时不时的调戏,因此已经是身心俱疲。
盛衡的近侍显然了解他的身份,对他的态度均是敬而远之,没人会上来和他搭话。这两天经历的大起大落过多,尤其是今日见到盛衡后,盛衡与他想象中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想象中,盛衡是个严肃不苟言笑且高高在上的帝王,但实际上更像个疲于工作的小伙子,他热情、善良、温柔,每一点都好像站在了楚北渚的对立面上,让他自惭形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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