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晋雪年是在错乱中回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顾淮生没再上前,晋雪年忍耐了一会,又抵制不住本能开始撕扯衣服,顾淮生不敢进,又不能退,饶是他久经风浪,此刻也有种束手无策的感觉。
“……我去给你叫大夫……”
“不……”晋雪年隐约间听到有人说话,似是要喊人来,心里一慌,不堪的记忆又涌现出来,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往前爬了几步一把扯住顾淮生的衣摆,喃喃地恳求,“别,别喊别人来看……”
翻来覆去的,顾淮生也只听得到他说这几个字,反反复复地说,好像是在念着最卑微的执念,将深埋心底的黑暗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那时候蛊毒第一次爆发,他年纪还小,从未经历过这种汹涌陌生的情潮,理智尽失,可是将门虎子的风采仍在,他把舌头都咬烂了也不肯出声,陈二公子恶上心头,威胁他要将他丢在大庭广众之下。
那是他这辈子最绝望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世界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天地无光,无数从地狱伸出来的手牢牢地抓住他,将他慢慢地往下扯。羞耻心让他低头,可自尊却在叫嚣着反抗,他想自裁结束这痛苦的折磨,父兄临死前的话语和眼神却像诅咒一样缠着他,让他迟迟下不去手。
终于最后,在他最失神无助的时候,多年来的羞耻心占了上风,他跪伏在陈二公子的脚下发出恳求,像一条狗,毫无做人的尊严,摇尾乞怜,只为了自欺欺人地将自己那副可怜又下贱的模样圈在狭小的室内,不让更多的人看到,为了他那仅剩的岌岌可危的自尊……
底限是用来打破的,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后来呢,后来他学会了把眼睛闭起来,把耳朵堵起来,把心封起来,麻痹自己,行尸走肉般地活到了现在……
现在……
对,现在不一样了……
晋雪年猛地睁开眼,理智回笼,没有陈二公子,他看到了顾淮生。
第12章 风云渐起(一)
在等到小神医玉无颜的回信之前,与贤王何桓约好的见面却是先到了。
夕阳渐渐隐于天边,当星子升起的那一刻,好像有一名画师大笔一挥,在冷清寂静的街道上抹上一笔暧昧的艳红,刹时便挥就了一条鲜活的烟花柳巷。
入夜后的烟花巷不同于白日的冷清,灯笼招展,花旗摇曳,宝马香车停了一路,丝竹声声,衣香鬓影,语笑喧阗,与一河之隔的无相寺的肃穆庄严形成鲜明对比,若有无辜路人不小心走错了路,怕是会以为自己误入了另一个世界。
何桓搂着叶珈儿的腰肢趔趄地撞入屋中,他满身酒气,醉眼熏然,一副急色的模样看得跟他一同前来的几名公子哥暗自发笑。
叶珈儿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掩好门,耳边听着那几名公子哥渐渐离开了,何桓才松开放在她腰间的手,整了整衣袖,只见他眼中一片清明,哪里有半分醉意。
“得罪了,”何桓习惯使然地嘴角噙笑,眼里却隐含戒备,“你家主子呢?”
“公子早就来了,正在里面等着殿下呢。”叶珈儿也收起轻浮的表情,她知道今日顾公子所要商谈之事重要之极,故而举止也庄重了几分,又不失大方利落。都说上行下效,有时候从仆从的一些言行上可以看出为主之人的习性,她不能坏了顾公子的大事,要先给何桓留个好印象。
受叶珈儿态度的影响,何桓神色里果然多出些许慎重来,他从含笑低头的叶珈儿身边走过,一伸手,挑开了隔间的珠帘。
帘后悠然坐着一名看不出年岁的公子。
为什么说他看不出年岁呢?因为单从外表来看,这人十分年轻,五官说不上多好看,凑在一起却只让人觉得分外舒服。但他浑身却又透出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年纪的沧桑的气质,那是饱经世事后才能拥有的透彻洞达,仿佛繁华皆过,不留于心,又似万物皆已在握,自信从容,他坐在那里,如同一名入定的老翁一样,淡然闲静,将满室的喧嚣浮华都远去了。
好像这具年轻的躯壳里被塞入了一个行将朽木的灵魂,若非是个返老还童的神人,便是个久经磨难的俗人。
只一眼何桓便在心里下了定论。
听到声音,顾淮生微微掀起眼皮看了过去,故人重逢,物是人非,当看到来人时,便是他已经久经修炼,眼底还是有一刹那思绪翻涌,不过只在瞬间便被他压了下去,并未被何桓发现。
他离开时何桓还是那个只齐他腰,会抱着他舍不得放手的孩子,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可经年再见,面前的这个年轻公子戴在脸上的面具,连他也看不太透了。
他就用他那双幽深莫测到仿佛可以堪破人心的眼睛盯着何桓,盯到何桓都有些背后发毛,想要落荒而逃了,才悠然一引:“殿下请坐。”
何桓当然没注意他眼里那一瞬的异样,说实话,刚刚被顾淮生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恍惚竟有种小时候做错坏事被二皇兄抓包的错觉,一时思维凝滞,直到顾淮生出声才回过神来。
步步小心地走到现在,也不知多久没有那样发过呆了,这让他不由隐隐生出一丝恼意,却没露出分毫,在顾淮生对面的空椅上落座。
“鄙姓顾,名淮生,无字,”不等何桓说话,顾淮生便率先开了口。一边说着,还一边提起桌上的茶壶给二人各斟了一杯茶,熟悉的茶香浮动,何桓眉梢微挑,唇畔的笑意加深,眼底的防备之色却更浓了。
茶是他最钟情的方山露芽,产于岭南,闽地每年上贡也不过寥寥,十分难得。
有这个做开头,何桓很轻易便注意到了其他东西:桌子上摆着他最喜欢的点心,屋内熏香也是他最常用的绿澹青,家具是他最喜爱的紫楠木……就是屏风上绣着的都是他最钟爱的兰花。
要知道他身为皇子,能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不知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为了防止有人着意加害,很多喜好他平日都是不表于外的,可如今却被这个不知名的人挖了个彻彻底底,这让他如何不心惊?!
只是能活到现在,到底不是易与之辈,方才的那一番打量也不过花了几息,何桓并未露出丝毫异样,转眼便将注意重新集中在了对面之人身上,对面那人倒完茶之后自己一直没碰茶盏,何桓便也不敢碰,只笑道:“听说阁下有本王的二皇兄的消息,本王才应邀前来,阁下不妨有话直说,如今天气闷热,也好让本王守在外面的侍卫们回去歇一歇。”
他说出此话,一来是想在气势上扳回一城,二来便是想警告顾淮生,若是他们动手,他带来的侍卫们随时会听令破门而入。
顾淮生自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也不生气,反而十分爽快地开了口:“殿下可认识此物?”
说着,他将半枚白玉轻轻扣在桌上,正是他留在手里的那半枚留有内务府造字样的玉佩,何桓一看到玉佩,登时面色大变,也顾不上失态不失态了,仪态尽失地从他手里将玉佩抢了过去,捏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
最后终于确认了玉佩的真假,他唇角的笑意早就消失殆尽,冷冷地盯向顾淮生:“这玉佩阁下是哪里来的?另一半又去了哪里?”
顾淮生将他神情尽收眼底,道:“此玉佩是怀瑜赠我的。”
何桓眉头微皱,听顾淮生熟稔的称呼,似是二哥故人,但……
“空口白牙,只凭一件死物,本王如何信你?”
顾淮生看着他,目光幽深,似是藏着无数难言的情绪,又似只是单纯的怜悯惋惜。末了轻轻一叹:“怀瑜果然猜得没错,他在弥留之际和我说,他的小七幼年丧母,不得父兄欢心,若他走后,怕是要过早地体会到冷暖炎凉,若能得上天保佑,侥幸平安长大,也不再会轻信别人,所以他还特意写了一封信,为了能让我取信于你。”
他的话让何桓心头大恸,喉头微微泛堵,许久后才挤出两个字:“信呢?”
顾淮生从怀里小心取出一封封好的信,何桓急切地从他手里接过,信封泛黄,似是有了年头,封口却完好无损,翻过去,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小七亲启”四个字,温润隽秀,锋芒暗藏,就像从前的二哥一样……
只不过看到这四个字,他眼眶便已红了大半,幸好想着此处有外人在场,才将翻滚的情绪勉强按下。他抢过信件时是迅速急切的,可等拆信封时,动作却慢了下来,就像近乡情怯的游子一样,手指微微发抖,怎么也打不开。
顾淮生安静又耐心地看着他、等着他,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此刻,眼里流露出些许愧疚和悲悯。
最初的哀恸过后,何桓渐渐冷静了下来,也不急着拆信封了,而是将其珍而重之地收到袖子里藏好,整理了一下表情,再抬头时除了眼眶还微微红着,已经看不出方才的失态了。
“我二哥……二皇兄他,让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你又为何直到现在才来找我?”
“因为从前时机不对。”磨难使人成长,他早就看好了何桓,可惜从前的何桓还没有蜕变磨砺出来,他只能一等再等,狠下心冷眼看着何桓一个人从遍地阴谋阳谋里杀出一条生路来,看着那个曾经在他羽翼下活泼单纯的孩子撞得遍体鳞伤之后,终于成长为了一名可以保护好自己的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