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何无顷忽然声嘶力竭的咆哮一声,苍老的身体上下起伏着,呼呼的喘着粗气:“事已至此,我用殷王来替代昭仁有什么不对,我还能怎么做!你还想让我怎么做!”
“用殷王来替代殿下……”赵擎烽又笑了,可这次没有威逼,没有讥讽,只剩下彻骨的悲凄:“那只是你一厢情愿所为罢了。”
“于我而言,殿下便是殿下,殷王就是殷王,再相近的血缘,再相似的面容,也……无从替代。”
何无顷愣在原地,依旧深深浅浅地喘着粗气,却再没能辩驳什么。
北风已停,启明渐现,赵擎烽随手掷下初来时何府下人送上的裘衣,洋洋地落到地上:“人我已送来了,吉王殿下的意思我也已带到了,还望何大人早日登门与吉王殿下商谈此次户部之事,赵某就先告辞了。”
说完便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了何府。
等到赵擎烽回到民居小院时,东边的天色已然有些泛白了。
他跳下乌麟,大步穿过竹林石桥,最终却又停在了那雕镂着冰裂纹样的木门前,似是胆怯一般,甚至失了抬手的勇气。
又是一个慌神,他一改之前的犹豫,像是乍然苏醒一般,焦急的一把推开了房门,迈入了那温暖的内室中。
或许是因为在等他回来的缘故,秦浣并没有放下厚厚的幔帐,以致于赵擎烽刚一进门便看到了秦浣安然的睡颜。
他一步步地走近,最终却只坐到了床边,静静地坐着,痴痴地看着秦浣,一动也不动。
东方已明,没有帐幔的遮掩,晨光一下子便照亮了整个卧房。
“烛华……?”秦浣睁开双眼,还未完全看清床边的人影,身体便已经蹭了过去,可相触的一瞬间却为对方身体的冰冷所惊醒:“你这是怎么了!湿透了一晚上都没有换衣服吗!”
秦浣急匆匆地起身,赵擎烽木了半个晚上的面容却忽地露出了真心的笑容,他将秦浣按回到被子里,自己几下将身上的湿衣服脱了个干净,而后躺到秦浣的身边:“是啊,我在外面折腾了大半晚上,一直没来得及换下衣裳来……现在可冷了,殿下快替我暖暖。”
秦浣微微一怔,或许是因为彼此之间太过熟悉,以致于尽管赵擎烽刻意遮掩,他却仍能感觉到他心绪上的不宁。
可秦浣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整个人都依贴到了赵擎烽的怀中,用他温暖的身体,一点点地去焐热对方。
他们就这样,相互拥抱着,肢体交缠着,在暖软在被褥间,默默无言的一起看渐明的天光照窗影临地,听彼此间最为缱绻安宁的呼吸摩挲。
“何无顷他……后悔当年之事了。”赵擎烽伸手紧揽着秦浣的腰背,轻轻地开口。
秦浣垂下眼眸,却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这件事不用赵擎烽说,甚至不用何无顷说,不用任何人说,他都早已清楚明白。可当真正有人对他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心中还是难言的酸楚与愤愤。
又是一阵沉默,秦浣将脸完全埋入赵擎烽的怀中,安静地将心绪一片片的收整好,而赵擎烽则不断地轻抚着他的脊背。
“还有呢……”不知又过去了多久,秦浣稍稍离开赵擎烽的胸膛,转而倚在他的肩上:“烛华,你们昨夜还说了些什么?”
赵擎烽神情微动,他习惯性地想要掩饰什么,可面对秦浣时,他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嗫喏着,将心中的一切都说出。
“何无顷说……想要用殷王来替代昭仁。”
赵擎烽清晰地记得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殿下就是殿下,殷王就是殷王。”
面对何无顷时,他没有丝毫的迟疑犹豫,可面对他自己时,这句话却勾起了他心中最深的恐惧。
十六年,他失去他的殿下整整十六年,没有人能体会他这十六年中,每一日每一夜究竟受着怎样的煎熬。
苍凉月下,黄沙之中,最是荒莽苦寂,多少次生死徘徊间他恍惚看见了秦浣的身影,明知只是自己的幻想,他却甘心沉沦其中。
魂归之事太过虚幻缥缈,万一他这几月以来,所拥之人也只不过是他再次生出的幻象……
最初他或许只是在何无顷之前做戏,可到后来他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恐慌之中。直到赵擎烽回到这小院的门前,他的心中依旧是惶恐的,他怕一推开门,幻想之中的秦浣便消失了,而真正存于世间的从始终都是秦安平。
秦浣轻叹一声,微微抬头,与赵擎烽四目相对:“那你,现在还怕吗?”
赵擎烽用手慢慢抚过秦浣的面容,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他不怕了,从推门而入,真正看到秦浣沉睡着的身影的那一刻起,他心中的恐惧便被击了个粉碎。
“你听好了,这句话亦是你自己说的,安平就是安平,我就是我,”秦浣注视着赵擎烽递双眼,强势地不容置疑地说道:“别人或许会有疑问,会有混淆,但是我不允许你再有丝毫的犹疑。”
赵擎烽同样深深地望着秦浣,而后他猛然低头撕咬般亲吻着秦浣的脖颈,此时此刻他怀中的这个人就是他的殿下,不是什么幻象,也不是什么替代。
他不再会有惶恐,不再会有迟疑,再没有任何可以撼动他的心神,因为他的殿下真真正正的就在他的面前。
第37章 (三七)退让
赵擎烽走后,何无顷一人独立于院中,终是一夜未眠。
第二日,当看到太阳完全升起后,他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而后唤来下人套了车,也不去赶早已迟了的早朝,而是往那吉王府去了。
自秦骏死后,何无顷的车架曾三次来到这吉王府的大门前,却一次都没能进去。这第四次,何无顷再没有让下人去通传,而是亲自下车,一步一步走到了那门前。
吉王府的大门豁然而开,管家躬身而拜,似是恭敬实则淡漠地说道:“何大人随我来吧,王爷在书房中等候已久。”
何无顷既未正眼看他,也未多着一言,沉默着抬步跟了上去。
朱门晦暗,枯影遮窗,火盆置于房室正中却未能带来丝毫暖意,只是徒然的蓄着一层薄薄的碳火。
吉王听到响动抬眼看去,正好与迈入门中的何无顷相对,从前在朝堂上两人还能维系着表面亲和,可今日相见他们却再不想装什么样子。
“何大人来了,快请坐吧。”熟悉的声音自角落传来,何无顷一愣转过身去,却看到赵擎烽竟也站在这书房中。
赵擎烽迎着他诧异的眼神,笑着又说了一遍:“何大人快快请坐吧。”
何无顷皱眉又盯了他半晌,才终于坐到了离吉王最近的那处座椅上。
“不知何相今日光临寒舍,所为何事?”吉王终于开了口,暗光之中的面容更显冷淡。
“所为何事……殿下心中想必也是清楚,今日就不必绕圈子了吧?”何无顷垂眸,整了整自己的衣袖,这样直来直往的言语倒让赵擎烽松了一口气。
早晨他虽赶回了小院中,却并未就此留下,而是抓紧时机先何无顷一步来到了吉王府。昨夜赵擎烽已成功让何无顷认为这杀陆岐嫁祸姜尚书之事全是吉王所为,但吉王这边却犹只知他杀陆岐之事,以为何无顷是因查到了账本之事而找上门来。
这其中的出入可不止一点半点,故而赵擎烽设法留在书房中与吉王一起见何无顷,为的就是万一两人对质时何无顷提到了什么,他好尽力遮掩。
而眼下何无顷主动开口不提前事,不绕圈子,他自然松了口气。
“这样极好,那何大人有什么话,就请讲吧。”吉王本性亦是个率直的,再加上他今日胜券在握,当然希望何无顷有话直说,尽早服软。
“秦骢可以做太子,”尽管心中早已准备,可何无顷骤然舍出的筹码却还是让其余两人愣了一下,他自己却像是毫无感觉般继续说道:“户部,也可以给殿下,但老臣——亦有一事,望殿下答允。”
吉王前倾的身子慢慢倚了回去,他便知道何无顷绝没有那么容易让步:“哦,那何大人且说来听听。”
“开春之后,老臣将遣钦差入东南三州督工开凿漕渠,此渠将自扬州而起经豫、兖二州直往京中,贯通南北地方。”何无顷说着,将秦浣献与他的那副漕渠图毫无遮掩的展开,铺于吉王面前,:“此一渠若成,我大启——将中兴有望矣。”
吉王凝眸而视,他于这朝政之中亦沉浮四十载有余,自然也知道此事的重要性。他对着那漕渠图沉思良久后,忽然说道:“何相是要跟我借兵吧。”
何无顷点了点头,户部贪腐巨额一事更加坚定了他要修漕渠的心思,所以才会不惜以太子之位换吉王出兵:“是,如今天下之势,殿下也是看得清楚的,此渠不止能贯通南北,朝廷也可借修渠之名驻兵其间,而东南之地本就将反未反,一旦朝廷介入……势必是要兵戈相向的。”
“大启之兵,西北军抵朔难调,西南军守川蜀不动,余下三三两两皆难成气候,可镇东南三州的,也只有吉王殿下你了。”
吉王听后低低笑了声,继而又俯身一处一处细看这那张图纸,何无顷却也不催,任由时间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