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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咸骆驼)


“好个屁!你到底要关我到什么时候?”沈慕枝气得脸都涨红了。
徐仁这下说出了实话:“我也不知道,能关多久是多久吧。”
沈慕枝撑着桌沿站起来,伸出食指气冲冲对他一指:“混蛋,下面那些人之所以肯听你的,还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要是哪天他们知道你囚禁我,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
他又“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继续恶言恶语骂道:“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罢了,居然敢这么背叛我。我要是死了也就算了,我要是死不成,等我出去收拾你。我要挖出你的狼心狗肺看看,究竟有多黑!”
徐仁看他气急败坏地犬吠个不停,还没有一句中听话,一颗荡漾的心也早就冷却下来,于是拉下脸催促道:“你只需要在最后签个字,按个指印,其他的就不劳你来操心了。”
沈慕枝把纸笔往边上一推,盛气凌人问他:“我若是不签呢?”
“不签就没有针打。”徐仁淡淡回答。
沈慕枝气到头上,似乎暂时忘记了吗啡瘾的厉害,他风驰电掣地冲出房间,用一记震天响的摔门声回应徐仁的威胁。
可惜沈慕枝的骨气只坚持了不到二十四小时。
当天晚上他就万分痛苦地经历了毒瘾发作。一开始只是身体发冷和没力气,后来变成全身的酸痛,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肌骨。眼泪和口水打湿了他的衣领,沈慕枝也顾不上了,他甚至用被子裹住自己,拼命用脑袋撞墙。
为了防止自己可怕的哀嚎,他抓住任何东西都往自己嘴里塞。第二天早上阿春来看他的时候,发现他把整条床单都咬烂了。沈慕枝半死不活地抽搐着,感觉身陷地狱一般,一分一秒都像在滚油里煎熬,他失去了意志,失去了坚忍,只好断断续续同阿春吩咐道:“去,把徐仁,把他找来……”
一针吗啡打完,沈慕枝长长吐出一口气,等血液里的燃料一点点发挥作用,火星噼里啪啦着了,他分明觉着沉重僵死的身体又逐渐活了过来,脸上发出做梦般恍惚的微笑。
徐仁掏出手帕给他擦净了脸上的脏污,对着他一夜间变憔悴的面容叹了口气:“慕枝啊,你跟我犯什么倔呢?你要是肯听我的,也不必白白吃这样的苦头。”
沈慕枝有气无力别开脸,毫无感情地说道:“别那么多废话,快把笔给我。”
他刷刷在纸上签下名字,印了指纹,接着晃晃悠悠从椅子上站起,走上前把那份文件摔在徐仁的脸上:“快走,不送!”
“这么急赶我走啊?你可真够狠心的。”徐仁伸手抓住了他一只手臂,半真半假抱怨道。
沈慕枝被他这句娇嗔弄得汗毛直立,眉头立即皱了起来:“滚滚滚,你让我恶心!”
“行,再给我几分钟。”
徐仁说着,扬声把阿春叫到跟前,从裤兜里取出一小纸袋药片递给他道:“这是安眠药,沈先生如果晚上睡不着就给他服一粒,注意一天只能吃一粒,晓得了吗?”
阿春点头:“我晓得啦。”
徐仁满意地一拍他的肩膀,果真利索地滚蛋了。
汽车的引擎声终于远去,沈慕枝见四下无旁人,勾勾手指把阿春叫去了自己房间,关好门才低声朝他问道:“小子,那袋子药呢?”
阿春茫然地把口袋里的药摸出来,不明所以地看着沈慕枝。突然手上一松,药袋被沈慕枝抽走了。
沈慕枝褪下手中的一枚绿宝石戒指,飞快塞进阿春的手心,几乎有些凶恶地叮嘱他道:“把嘴守牢,谁都不要讲,能做到吗?”
阿春怔愣片刻,视线落在那闪闪发光的戒指上面,感觉戒指变成了一堆白花花的现大洋,就高兴地咧开了嘴:“沈先生,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85.
1936年开春,傅军不堪忍受红军挺进师的多次突袭,开始主动向浙南山区发起进攻。在泰顺县打了几场硬仗之后,傅啸坤终于将游击队逼入了浙闽边界,他派出高俊伟一个师绕去福建境内,自己则将敌人往洞宫山一带赶,准备来个前后夹击。
此地多高山峻岭,通途极少,傅啸坤他们只好舍弃了汽车,改为骑马代步。孟成蹊这时候换上小兵的衣物,也随大部队一路颠簸前进。他其实是不大会骑马的,全靠手抓缰绳双脚踩紧了脚蹬才没掉下来,半天不到,臀部便磨破了皮,每颠一下都让他龇牙咧嘴。
等晚上扎了营,他脱下裤子给傅啸坤看大腿根部的伤势,发现那里已经发红渗血。傅啸坤当场黑了脸,气咻咻指着孟成蹊脑门骂道:“你个讨吃货,让你留在淳安你非要跟来,连骑个马都能搞成这样,娇气。”
孟成蹊本来就痛得一身汗,听出他语气不好,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怎么,你嫌我碍事了,是不是?”
“是个屁!”傅啸坤从耳朵后抽出一根香烟放进嘴里,“啪”地打开打火机点上,“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打仗是很危险的,一个不小心就会丧命,我看还是让李洪送你回北面去,在那边安安稳稳等我。”
孟成蹊把裤子一拉,扭头朝他赌气道:“我偏不,凭什么你在披荆浴血地奋战,我却躲去安全地方?我不会走的,死也要跟你死在一块儿。”
傅啸坤瞪了他一眼:“谁他娘要死了,老子还没活够呢!我意思是你先去那边等我,等把这批该死的赤色分子剿灭了,我一定早早回去接你。”
“不行,消灭完这批还有下一批,同样的话你跟我说过太多次了,我不信你。”孟成蹊抱着胳膊负隅顽抗。
傅啸坤在年初受到南京方面施加的诸多压力,加上之前的几场战役中死了半个连的人,本身就急得上火,此刻也没耐心哄他,只是边抽烟边烦躁道:“爱信不信。”
孟成蹊见他态度冷淡,一颗心好像浸泡在了冰水里,又冷又痛。他等了半晌,傅啸坤仍旧吞云吐雾不理他,顿时觉得表哥一点不在乎自己,想着再也不想和那人好了,于是头也不回奔去李洪的营帐,死皮赖脸在对方那里睡下了。
半夜,傅啸坤在李洪那里找到了他,见他们两个头对脚地睡得正香,连忙扛起人就走。孟成蹊窝在他怀里迷迷糊糊醒了,警觉地抓住他的衣领问道:“表哥?”
“是我,不然还有谁?”傅啸坤对这家伙简直有点无奈。
他这下满意了,毛绒绒的脑袋直往傅啸坤胸口蹭,嘴上嘟哝着:“表哥,我不走……”
傅啸坤闻着他身上微酸的汗味,想到这家伙跟了自己以后也没机会讲究了,好多天不洗澡是常有的事,喉咙口一时间有点堵,双手抱紧了那人,他轻柔应道:“好,不走。”
将人放进帐内,他挨着孟成蹊躺下,伸手把人揽了过来。孟成蹊枕在他的手臂上,翻身拱进他怀里,突然哼哼唧唧说了一句:“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呀?”
傅啸坤刚想回答,凑近了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以及穿插在其中的吧唧嘴,这才知道他说的竟是梦话,登时有些哭笑不得。
翌日一早,傅啸坤收到先行部队来报,得知在四十里外的奇云山上有一窝从浙西南逃窜过来的游击队,人数不多,大概在五百名左右。听到这个消息,傅军上下像饿久的狼闻到肉香一样,眼睛都红了,迫不及待要去打这胜券在握的一仗。
傅啸坤留下小部分人马守住营盘和粮草,带着于自挺和五千人直奔奇云山而去。
孟成蹊望着火红的朝霞中那一队队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眼皮跳了一跳,他伫立在营前许久,仿佛要和右后方那一动不动的小山包化为一体。
后来还是李洪过来把他拉走了,李洪小时候饿怕了,所以吃饭成了他人生的头等大事。把一碗热腾腾的糙米粥塞进孟成蹊怀里,他催促道:“快吃吧,司令有什么好想的,又凶脾气又臭还小心眼,何况他今晚就回来了。依我看,这活着呀,没有什么比吃饱喝足更能让人安心的了。”
孟成蹊没有说话,心想李副官这人别的方面挺好的,就是没有追求,接着有些忧伤地舀起那粥往嘴里送。
两个钟头后,傅啸坤他们抵达奇云山山脚。上山的路只有一条,且山路颇为崎岖,众人纷纷下马,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攀爬。
等爬到半山腰,傅啸坤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座山有些不同寻常。与其他草木葱荣的山丘相比,这山明显缺乏生气,光秃秃的只有石头,所以不适合放火烧山。另外因为山势险峻,峰斗路滑,一不小心落入山涧的话,肯定是没有生还机会的。总而言之,这是一座难攻易守的天然碉堡。
但傅啸坤与他的部下们似乎并不那么担心,毕竟他们在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故而势在必得,说什么也要在今天把这座山攻下来。
太阳慢慢上升,傅军离山顶越来越近了,一抬头,似乎能看见敌军来回晃动的破草帽。
于自挺支起枪往高处一瞄,恶作剧地用嘴“啪”了一声,嬉皮笑脸朝身边的傅啸坤道:“司令,这山还用您亲自上去吗?我看不如您找个阴凉地儿休息休息,我带上我几个虾兵蟹将上去,直接把上面铲平了。”
傅啸坤心道:“你小子想争头功就直说,扯这种瞎话唬谁呢?”
斜眼瞟了瞟他,傅啸坤正要开口说话,头顶上突然响起轰隆隆的声音,紧接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山石从高处滚落下来,正冲他们的脑袋飞速下坠。傅军登时大乱,抱着头哇哇乱叫仓惶逃窜,有不少人被石块砸中,歪着身子摔进深不见底的山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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