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索摇头道:“并非如此,这铜匦是密闭的,背后有一把锁,钥匙只在京中督察院里存着。别人想看,也是看不到的。”
沈砚恍然,深觉皇帝陛下英明睿智,又问他:“既然发现不了,你投状的事怎会给人知道?”他若不是投状之事给人知道,岂会招来这灭门杀身之祸。
萧索神色一黯,目光中似有无限悔恨:“都是学生愚蠢,这才有此大祸,还害了家母!”说着,眸子一润,滴下两行泪来。
沈砚岂会放过此等好机会,忙凑上前搂住他的肩,作出一副沉痛的表情,道:“这怎么能怪你呢?要怪该怪那帮贪官污吏,都是他们作恶。你莫要自责,梨花带雨的,看着让人心疼!”
萧索闻言一怔,深觉他最后那句话颇为不妥,忙站起身,挣开他勾肩搭背的手,躬身道:“多谢将军关心,学生感激涕零。”
他擦擦眼泪说:“但此事的确是学生的过失,实在是抵赖不得的。当日学生写好呈文后,怕有不查不实之处,未免造成冤案,便又将此事告诉了同在衙内当职,且素日交情不错的何账房,请他帮忙再看看有何疏漏之处。岂料,他竟将此事告诉了衙内的季书办。”
萧索叹了口气,接道:“季书办得知此事后,曾来找过学生,警告说不要插手此事,否则后果严重。学生犹豫再三,想到百姓生计之艰,终于还是决定投状上告。谁知不等去,那封呈文便丢了。”
“定是那个姓季的书办拿去了!”沈砚斩钉截铁地道,又起身走了两步,凑到他跟前站着。
萧索便暗暗向旁边再移几步——他的脚崴了,行动颇有些不方便。沈大将军涎皮赖脸,悄悄又挪了过来。他也没有办法,只得接着再移开几步,坐在身后的大石上。
他和沈砚保持着两臂的距离,才安心道:“学生也是这么想的,本打算回家去再重写一封呈文。谁知……第二日家中便着起了大火,将所有证据都毁了,还赔上了家母一条性命!”
说到此处,他眼圈一红,叹道:“学生自幼丧父,全靠母亲含辛茹苦将我养大。谁知我不仅一事无成,无法报答母亲大恩,还因自己多管闲事,害了她!”
萧索刚忍不住要落泪,看见沈砚跃跃欲试、想要上前来安慰的神情,忙忍了下来,道:“学生家贫,一日只进两餐。起火那时,向来是不生火做饭的,因此绝非意外失火。定是歹人借大火,要烧毁证据、害死家母,顺便警告学生。将军若能帮学生伸冤,学生愿结草衔环,尽心报答!”
沈砚心里一乐,问他:“此话当真?”
萧索“蹭”地站起身,正色道:“学生愿当天立誓,只要将军帮学生报了杀母之仇,要学生做什么,学生便做什么,任由将军差遣,绝无怨言!”
“好!”沈砚大喜,“你这个忙,本将军帮定了!”
萧索方要道谢,忽听洞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不觉吓了一跳。
沈砚毕竟是久惯行军之人,闻声立即警觉,推开他,悄声道:“你在这儿藏着别动,我去看看。”
第5章 事出反常
十一没有名字,是著名的羽林孤儿。
他爹死在当年征西戎的战役中,而他的母亲早在生他时便已难产而死。“十一”两个字,是他在羽林军孤儿营中的编号。
羽林军自汉代起,向来以喜爱收养战死军士的子孙,训练他们为士兵的传统而闻名,这些人被称为“羽林孤儿”。他们因自小长在军中,无依无靠、无牵无挂,所以作战时格外勇猛,反而比千挑万选的士兵战力强。
当年沈砚带兵深入不毛,从战火中救出两个染血的小兵,其中之一便是当时尚且不满十三岁,却已拿着长矛冲锋陷阵的十一。沈砚将这二人带回府,做了家童。
自此,十一便有了姓。
沈十一跟在沈砚身边多年,对他家将军性情之了解,没有十分也有八分。昨日上午,萧穷酸撞上他家将军的御驰马时,他家英明神武的大将军那眼神,倒像见了活凤凰一般,只差将人抱到榻上去了。
他当时便觉得不对,过后萧穷酸来府门口闹事,他家将军误以为萧穷酸是来道歉的,竟摆摆手便将前事一笔勾销,还说是自己的马冲撞了那个穷酸。
旁人不知道,他却最清楚。
那匹马是西域涂杉国献给皇上的贡品,神骏非常,号称有大宛汗血马的血统。圣上曾于六年前秋天,骑它去上林苑畋猎。
当时皇家猎场里有一头身手极敏捷、行动极迅猛的猎豹——据说是海外小国所献的异种。当今天子年方二十六,当年也不过才二十岁的年纪。少年人岂有不争强好胜的,何况是血气方刚的真龙天子。
于是,皇帝兴之所至,拉神弓、搭宝箭,射之,发三次而不中,一怒之下,甩脱左右,亲自策马追去。
事情的后果可想而知:小皇上不仅没有拿住猎豹,还从马上摔下去,崴了脚踝。圣心大不悦,当即传下赏格,若有猎到此豹者,官晋一级,赏南海明珠一斛。
当时猎场上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都想抢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也有随行的文人悄悄议论,说皇上此举颇有偏重武官之意,甚是可悲,可悲。
围猎一日,众人皆气馁而归,无一人能猎得此豹。
皇上也不生气,只说明日再猎。翌日清早,昨天喝多了酒,醉死到今天才清醒的沈砚方听说此事。他当年只二十五,性子又放浪,自然也起了争强好胜的心思。
但十一觉得自家将军比旁人都高明,因为他并未直接上场,而是先在高处观战,待将那猎豹的闪躲技巧研究透彻后,方向皇上请旨。
彼时沈砚还未调入皇帝亲军羽林卫,不过是隶属于兵部的一个从五品下游击将军,皇上连他的鼻子眼睛都没看清楚过。
但沈砚素来胆大,竟当着文武大臣、内官侍从的面,夸下海口,称自己有把握猎得此豹。在场诸位纷纷嗤笑,有同他交好的,想到他今日定然猎不到豹,纵然皇上不惩处他,此事也必会成为终生笑柄,都不禁替他惋惜。
沈砚却不理会那些,他向皇上说:“豹子素以敏捷著称,普通的马匹再健,也跑不过它,普通的弓箭再好,也快不过它。臣虽读书不多,却曾听京都军械局的人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况又有‘君子以智取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说法。所以微臣斗胆,请皇上将您御用的弓马借给微臣。”
当时众人闻言,都道他僭越大逆,竟敢向皇上要座骑,那可是与要龙椅无甚区别,岂非谋反之意?此事后来在京中传开,文官们都以此为据,说他意图不轨,内存反叛之心。
不过皇上却并未斥责他,当即答允,命他去猎豹。沈砚也不客气,飞身上马,弯弓引箭,不出半个时辰,便用猎场中设好的埋伏下药,将猎豹困入包围之中,竟是生擒了它。
当卫士用囚笼铁锁拉着猎豹上来时,不仅军士们齐声欢呼,连那些瞧不起武将的文官都无话可说,只默默“哼”了一句:“算他有把子力气!”
圣上大喜,盛赞沈砚乃我朝第一骑射之人。
后世官修史书中曾记载过这段故事,称:“沈砚其人,善骑射,美颜色,作战骁勇无匹,每以奇谋破敌,屡立功勋,然其英年早逝,岂不令人痛惜哉!”
当年沈砚生擒猎豹,圣上要赐他官爵,他却婉言拒绝,只说请皇上免了两个羽林孤儿的军籍,令他带回去做家童。其实十一早已被他带回家,不过户籍仍编在羽林孤儿营中,于理有些不合。
圣上虽然高兴,却没有同意他的请求,反而将他特旨调进羽林卫,连他的军籍也迁了过去。不仅如此,皇上还将那匹骏马一并赐给了他。这“御赐驰马”的消息不胫而走,使得人人眼红,都巴望着能攀这根高枝。
沈砚素习爱马,得到此马后,更是视若珍宝,比对自己还好。因此那日萧索撞到御驰马后,他竟没有追究,着实反常。沈十一如是想。
反常的事,非止一件。
譬如今日,区区归葬的小事,何须亲自去办?即使亲自去办,又何必不准人跟着?即使不准人跟着,又为何入夜还不回来?
十一越想越不对,眼看天色黑沉,外面雨势渐急,他家将军和那位萧穷酸却迟迟不归。事出反常必为妖,他果断决定出门寻找。
这一找不打紧,竟给他找到满地尸体。
从那些尸体上的伤口看,应是细窄直利的长刀所伤,入肉不深,刀口整齐,且皆在要害,一击致命,分明是他家将军的惯用手法。
十一料定出了事,愈发觉得凶险,因此带着一行人,山上山下、山前山后,找了整整一夜,期间还与不知何处来的流寇大战一场。终于在凌晨时分,找到沈砚和萧索藏身的山洞外。
沈砚听见外面有声音,原以为是快意堂的刺客寻了来,不想拨开草丛一看,自己刀锋下的脖子上,长着一颗浓眉大眼的圆脑袋,不是别人,却是他家十一。
沈将军甚喜:“就知道你也该来了,不枉爷素日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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