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少年在家时,不好好念书,成日和村里的顽童捕鱼打鸟,曾在此无意间发现这个隐秘的山洞,几次离家出走都藏在此处。
萧索贴身钻进洞,又伸出手来拢好压弯的草丛,回头道:“家父生前是村里的郎中,昔年带学生上山采药,曾来过这里。那边山壁上生的藤丝,据说是一种难得的药材。”
洞中漆黑一片,沈砚不必维持玉树临风的形象,大剌剌坐在石上,道:“原来如此。我说你这样的大秀才,也不可能无缘无故钻到这儿来。”
萧索在侧边山壁的大石后面摸索半日,问沈砚:“将军身上可带着火?”
沈砚忙从怀中掏出来给他,幸而火信外面是竹壳子,才没有浇灭里面的火星。萧索接过,竟点了一支不晓得何处变出来的蜡烛。他又怕火光暴露行藏,将烛台向侧壁挪了挪才罢。
夜雨、山洞、追杀,沈大将军觉得,时机真的不能更好,苍天有眼!他小心翼翼地向旁边那块石头蹭蹭,笑问:“萧秀才可有草字?”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萧索白净的面皮在烛光下竟生出些红晕,只听他温雅的声音嗫嚅道:“有倒是有,只是……学生一介白衣,身份不尊,也无需避讳。沈将军唤学生名字便是了,实在不必唤草字,更不必唤学生秀才。”
“为何?”沈砚穷追不舍,伸手去摸他的腕子,“我唤你秀才,你不高兴吗?”
萧索垂着头不作声,沈砚便也沉默。
半晌,他才低低道:“学生枉读二十几年圣贤书,屡试不中,至今一无所成。县中童生素日讥讽学生,时常以‘秀才’二字嘲笑。”
沈砚本是恭维他的意思,没想到反得罪了他,忙指天誓日地道:“我可没这意思,你千万别误会!我心里是很尊重你的,你不知道,我们家老头子就想让我多喝点儿墨水,为这,才给我起名叫个砚台的‘砚’字。我看该是赝品的‘赝’才对,假文。”
萧索居然笑了。
他笑得可真好看。
沈砚得了宝一样,愈发涎皮赖脸地说起来:“哎,你猜我的草字是什么?”
萧索想了想,问:“难道也和文墨有关?”
“不错。”沈砚嘻嘻笑道,“老头子给起了‘文玉’两个字,说是什么文章如玉。哈哈,笑掉大牙,如粪如土,还差不多!”
萧索抿抿嘴,两只梨涡隐隐闪现,低头道:“父母之心,望子成龙,也是有的。将军文墨上虽欠些,武功……如今在朝为官,又得皇上赏识,想来沈老爷九泉之下也欣慰了。倒是学生,半生无成,才真是愧对父母!”
沈砚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怎么说都不对,忙又劝慰:“萧秀……公子不必自怨自艾。你才二十多岁的人,说什么半生无成。焉知不是大器晚成?”
“多承将军吉言。”
沈砚摆手道:“你不必一口一个‘将军’地叫我,唤我名、字都可,只用‘你我’称呼便罢了。”
“学生不敢。”
沈砚闻言,心里不甚乐意,冷笑道:“我知道,你大约也和他们一样,瞧不上我这等武人。涿阳自古尚文,向来只看重文官。连我们家老头子,当年听说我要从军,也气得将我逐出了宗谱,别说是你了。若非遇见贵人借我二百两银子,当初连那流外下三级的军户也买不来。老头子到死都不愿见我,好像这军衔脏了他家门楣似的!呵,他倒是想见我弟,可人家虽当了文官,爹死了却也不回来,夺情外放去了。”
萧索有些过意不去,忙道:“学生并无此意,将军多心了。只是学生寒微,将军战功卓著,官位显赫,学生不敢造次。”他着急时,眉弯微蹙,白净的脸上带着稚气,分外惹人怜爱。
沈砚见此风情,有何忘不掉的烦恼?只怕此刻捅他两刀,他也甘之如饴,还觉得神清气爽呢。
他淡然一笑:“罢了,刚才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还是说说正经事,你那冤情,到底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来捉虫,系统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反应。
前期刚刚认识,框架刚立起来,铺垫可能会多些,官场应对比较枯燥,后面就好了。
第4章 洞中陈情
萧索的冤情,说来话长。
涿阳县内有八个小账房,一个总帐房,平日里在钱谷师爷廖春手下,专管计算收录衙内的各项账目。
朝廷每年征税,有一定的等级和名目,并非人人缴纳相同的税目。譬如萧索,虽然在仕途上不得志,但顶着“秀才”的名头,见了县令也是可以不跪的。他要缴纳的税粮,称作“料米”,无法多收。还有一等人,是从前做过官,如今致仕赋闲,回到家乡,是当地的大乡绅。此等人要缴纳的税粮,称为“衿米”,亦无法多收。
所谓“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有不能多收的,便有必须多收的。这些油水自然要出在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身上。
萧索便在今年税收账目上发现,涿阳县名义上收取的税粮,比实际征收的税粮要多出一半。而据总帐房说,此乃折合火耗的部分。
沈砚拢着烛火,道:“各府各县的税收,多少都有点儿火耗。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又有何奇怪?”
须知,粮食与银钱运往京城的路上,必然会产生许多损耗。例如米麦发霉变质,再比如碎银子铸成银锭子时,会损失的重量。
因此府衙在征税时,便会在朝廷规定的征税数目上多收一部分,用以折合运输贮藏时产生的损耗。这一部分统称为“火耗”。
萧索点头道:“将军说的是,火耗原本没什么。但这火耗居然达到税收的一半,实在是高得离谱。将军身在军中,对地方政务不了解。其实这是各官府惯用的伎俩,虚报火耗,中饱私囊。学生从前只是听说过,没见过,此次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
“所以你是将此事揭了出来?”沈砚想想他这耿直中正的性子,遇到此等事,自然做不到袖手旁观、隐瞒实情。
萧索却道:“此乃我朝一项陋规,原该整顿,但以学生微薄之力,实在是蚍蜉撼树、无济于事。”
他虽知道无济于事,却也如沈砚猜的一般,无法坐视不理。
但他担心今年只是特殊情况,或许是个案,他手上没有确凿证据,也不敢随口乱说。
因此,他便去县衙账库内,查阅了历年来衙内的支出明细。这一查不打紧,却让他查出一件奇怪之事。
“有何怪事?”沈砚随口问。
萧索面生愁态,说道:“家父在学生未满十岁时,便已辞世。但学生在查阅近几年账册时,却看到了他的名字。”
他说话时,靥边像女子似的,带着两个梨涡。洞中昏暗,微弱的光点照在他脸上,益发显得柔和。沈大将军的心思,随着他两排蝶翅般闪烁的睫毛,飞呀飞,游到了不知何处。
“将军?”萧索正说着,一抬眼,见他怔怔地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嗯……是。”沈砚敷衍地点点头,“你接着说,接着说。”
萧索皱眉问:“将军可听见学生说什么了?”
“啊?”沈砚被他不悦的表情吓醒,忙道:“唔……听见了。你说你爹的名字在什么地方……”
萧索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接道:“学生方才说,家父的名字,竟然出现在县衙近几年的账目明细上。”
沈砚怕自己管不住自己,又怕一个造次惹他生气,不敢再盯着他,打迭起精神问:“为何会如此?”
萧索道:“学生也觉得奇怪,因此便将这些账目誊录了出来,预备回家详查。”
“那你可查到了什么?”
“学生后来又在县衙的年鉴中看到,多年前涿阳曾出过帝师,圣上为表尊师重道之意,曾下旨给本县二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入过学的男子,每人每年一笔恩赐银,做读书赶考之用。学生也记得,当初是领过这笔银子的。”
“啊,本将军明白了!”沈砚一拍脑门儿,“想来令尊辞世时还不满五十。县里将他的死讯瞒报下来,这样便可以年年冒领那笔恩赐银了。这也是为何,一个已经死去多年之人的名字,竟还会出现在县衙账目上的原因。”
萧索颔首:“将军聪慧,猜的不错。”
沈砚得了夸奖,喜滋滋道:“萧公子过奖,我不过瞎猜的,并没什么。”
萧索哪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当他是真谦虚,微微一笑,继续说:“学生查到此事后,愈发觉得其中牵连甚广、干系甚大。因此学生将所知之事写成一封呈文,准备投到府衙门前的铜匦中。”
沈砚不解,挑眉问:“铜匦,什么铜匦?”
萧索知道他是个武将,常年带兵,大约对近年来的朝政不甚清楚,便耐心解释:“前年皇上下令,在各道州府门前安设铜匦,让天下百姓将所知道的不平事写了,投入铜匦中。再由御史台下辖的督察院专分出一批官员,招募人手,每年将这些铜匦里的密信汇总整理,呈给阁台和皇上阅览。”
沈砚一想,觉得不对,便问:“如此说,这铜匦就是给百姓放告密信的地方。但州府衙门肯定是要经手的,万一谁写了他们的坏话被发现,岂不是要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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