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一脸平静,道:“有一所感。”
“说说看。”
“想撒尿。”
……
“朽木。”
凌霄不为所动:“您之前还说我是天才。”
“梦话。”
“呵。”
第五章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屋,屋里住着师父和他的小徒弟。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岁月未必催人老,但是小少年总有长大的那一天。男孩子的长大总是直接体现在生理和身体上,青涩又叫人困扰。
山里有条溪,溪便是溪,并没有人为它取名字,所以姑且就叫无名溪。清可见底的水,暗色石子和绿油油的水草间隐有红鱼穿梭,鱼尾柔柔一摆,水纹映月光粼粼。
墨缎的长发依附着苍白清瘦的脊背落的随意,发尾浸在水里乔装做了飘摇水墨,沉浮,又散开。他弯腰,修长的手指并拢,掬一捧泉水高举过头顶淋下。水珠散做无数股,沿着清隽的眉骨、微润的双唇、窄瘦的蜂腰,一一滑落,又重归溪中。
清冷的月光模糊了视线,粗重的呼吸在夜色里却是格外清晰。
终于,溪中人回了头,熟悉的眉目,茶色的双眸并无焦距,却是别样温柔。
“宵儿……”
浸了冷泉的声音偏勾起了一股火,从小腹烧到了头脑里,于是满心满眼都是他。灼烫一瞬,下一刻就是熟悉的湿热……
“嗬!”凌霄猛地坐起身来,他双手紧紧攥住被角,脸色由红转青。又是这种该死的梦……
梦里人正在他身边睡得正沉,全然不知自己的徒弟是怎样的困窘。
凌霄神色复杂地盯着秋月白的后脑勺,自从流落黑坟山被秋月白收为徒转眼已是七个春秋。便宜师父虽瞧着有那么点不靠谱,但岁月恒长,足矣让凌霄全心全意的去依靠这个人。敬他爱他,只因师父待自己亦是如此,日升月落,山水流转,便无需言语也该明白那份师徒间的心意。
但也只是师徒间的心意。
如果没有这些糟糕的梦,凌霄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还有这份心思。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去评定这心思究竟是否龌龊不堪,山里呆久了,便也忘记红尘俗世里的条条框框,道德人伦。即便如此,他也知道,怕是不该的。
少年初长成的心思就小心翼翼地隐藏在一个个不齿的清晨。
秋月白醒来的时候凌霄正在外头苦大仇恨的劈木头,声音震耳欲聋。
“我说……宵儿,你这是干什么?”秋月白趴在窗户上探出脑袋,想问问这些可怜的木头究竟做错了什么。
凌霄正想着心事,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真气没控制住,一斧头将木头剁成了八块朝四面八方崩了出去。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山头一霸大白鹅扑棱到水缸边伸长了脖子要跟不明暗器一决生死。
秋月白缩了缩脖子,躲过飞来碎屑。
凌霄把斧头搁在一边,在地上捡木头,头也不抬道:“做床。”
“噢。”秋月白一点都不惊讶,这世上应该没有什么是自己徒弟不会做的,上到桌椅板凳修房顶,下至锅碗瓢盆做羹汤,甚至还辟了个菜园子种了青菜栽了果树,又捉了野鸡野鸭搞起了家畜养殖,据说最近还准备挖个鱼塘养鱼……
做个床而已。
……
“哎,等等……好端端的你做床干什么?”秋月白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些年一直都是他爷俩住一起,也没觉得哪里不习惯。
“挤了。”
秋月白点了点头,感慨道:“也是,小凌霄长大了啊。”再也不能跟小时候似的抱着睡了。少年人火劲儿大,抱着跟个小暖炉一样,特别是寒冬里甭提多舒服了。
这话秋月白说的无心,凌霄却听者有意,脸从噌的一下红透。
“话说回来,怎么又把被子扯了。”秋月白十分不解,徒弟为何沉迷晒被子。
“今儿天气好,拿出来晒晒。”凌霄胡乱说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平地一声雷,轰隆一下,阴云更重。
秋月白:“……”
这是要下雨了吧。
山里的雨来的急,凌霄又是收被子又是搬花挪草,忙上忙下。秋月白则是没骨头一样倚在窗前,闲的伸手去接雨。
修长的一只手,如他的人一样,苍白的过分。指骨分明,像是山里的竹。只是还没撩到雨,就被凌霄给硬塞回窗里。
“袖子要湿了。”
秋月白笑笑,抹了下手背上的雨,招手道:“别忙了,过来。”
凌霄放下簸箕,在腿上仔细蹭了蹭手,走过去按住了秋月白的脑袋,从兜里摸了把木梳,梳理他睡乱的长发。
秋月白被按住脑袋也不生气,这些年已让他早已习惯了小徒弟的照顾。他神神秘秘道:“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
凌霄面无表情道:“生辰。”
“猜对了!”秋月白做足了惊喜的模样:“今天是你的生辰!高兴吗?”
“高兴。”凌霄认认真真的用草绳把师父绸子样的头发扎起来。那年他被师父追问生辰,可他哪来的生辰,就胡乱诌了一个。秋月白就这么当真了,每年还张罗着要过。
“等着,为师拿礼物给你。”秋月白说当真就从床上翻身下来,摸索着在床底下扒礼物。
凌霄一听礼物心里就紧张,细数这些年他从秋月白这里收到的礼物,想不紧张实在很难。譬如悬崖峭壁上的石花、深林里的老蛇、山洞里的小熊瞎子……尽管这些形态各异的礼物大多是被凌霄逼着放生了,但仍打消不掉秋月白每年送礼物的热情。
“师父今年要送我什么?”凌霄心里有点慌,生怕秋月白掏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秋月白从床下扒出个包袱递给凌霄,笑眯眯道:“送你上路。”
凌霄:……
真的不敢打开了。
当然,包袱只是一个包袱,里面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上路就是上路,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含义。凌霄抱着包袱淋着雨,半天才缓过神来,身后的门紧紧闭着。
“师父,你要赶我走?”凌霄拧着眉,俊秀的一张脸被雨水打湿。
隔着门,秋月白略显懒散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瞎说什么,是下山历练,历练懂吗?不历练是永远成不了主角的啊,少年。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凌霄握着包袱的手紧了紧,冷冷道:“话本里有没有写,主角历练前,世外高人师父要赠他些神兵利器、锦囊妙计。而不是丢个破包袱了事。”
“你就饶了你那穷苦无依的老师父吧,凑够这堆行李已经很不容易了。”秋月白笑骂道。
凌霄眼底没有丁点笑意,闷闷道:“之前为什么没有跟我说过……”
“小凌霄,你已经十六岁了。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游历三千里了,当然,是我们小凌霄争气,七年便学有所成,不管是心诀刀式还是心性皆是上佳,师父已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恭喜你,出师了,高不高兴?可是小凌霄啊,人外人,天外天,总有些东西是师父教不了的。你走的从来都不是避世的道,若是,你便是留在这里一辈子也无妨。”难得秋月白如此正经的同徒弟打开天窗说亮话。
凌霄听到最后一句时忍不住颤了一下,攥着包袱的指尖紧了紧,良久才低声道:“师父……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门后沉默一瞬,忽又笑道:“怎的?舍不得了?按着话本上写的,小主角就在院子里磕仨头,留个坚毅的背影就成了,真男人就该从不回头看……”话音未完,窗子咣当一声,携山中风雨刮了满满一屋子。
凌霄已经站在秋月白面前。
“……”
“我走了,师父怎么办?”凌霄心里闷得厉害,他隐隐感觉到这回师父并不是逗他玩。他是真的要让他走。可他若是走了,秋月白怎么办?谁给他劈柴?谁给他束发?谁给他做饭?谁给他缝衣?夜里被子掉了谁给他捡?若是生病了谁床前侍药?
倘若叫秋月白知道徒弟心里所想,恐怕要气笑,这是养了个小徒弟还是养了个老妈子。
“什么叫我怎么办?别忘了,捡到你之前,师父已经在这里住几个年头了。”
不提还好,提起这茬凌霄心里更难受。那时候秋月白自己过得简直是惨不忍睹,摇摇欲坠的小草屋,总烤不熟的草鱼,不知道打哪捡来的破衣裳……
“成了,在这样磨磨唧唧恐怕天黑前连黑坟山都出不了。”秋月白叹了口气,道:“别瞎操心了,你师父再不济也不至于把自己饿死在山里。你放心,我哪都不去,就在这里。保证养好院子里的鸡鸭还有房顶上的阿花。”
凌霄虽得了保证,心里却并没有踏实几分。他知道早晚有这一天,此间事未了,离去只是早晚的事情。可他眷恋这里,一草一木,一山一石,还有一人。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天来的这样快,猝不及防,一点准备都没有。
这一天,本与从前几千个一天没什么两样的。
但就在这样的一天,凌霄被强行出师了。
没有话本里的磕头,没有含泪的道别,没有绝世武器,锦囊妙计。有的只是那无情又狠心的老师父笑眯眯的拎着他衣裳后领把他从窗户扔了出去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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