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江昕拿手朝自己额头扇了扇,贪一点凉气。
阮灵奚松开江昕的腕子,慢吞吞道:“疲累乏力,嗜睡厌食,你可跟行之师兄说过?”
江昕手上一顿,撑住脑袋道:“我爹走后……江家大小事都是他一人操心,整天里忙得脚不沾地,左右不过是天热的人难受,怕是暑气浸了身,又没什么大毛病,跟他说这些罗里吧嗦的事干什么。”
阮灵奚气的手指头戳他脑门:“你怕不是个傻子吧,自己肚子里多了团活物,都不晓得?”
江昕正要拍开直往自己脑袋上戳的爪子,闻言登时愣住,难得应了阮灵奚的话,活像个傻子。
“什么玩意儿?”
阮灵奚哼了声,翻了个白眼给他,言简意赅的总结道:“他娘的,都快四个月了,眼瞅着要显。”
江昕倒抽一口气,后退两步抬手捂住自己小腹,接着衣袖一拂,小楼绿窗大开,整个人已如归雁投林,转眼瞧不见了。
“哪去?”阮灵奚趴窗边喊他。
远远传来一句“跟师兄说——”
江昕没想过自己会有子,垂珠天生体弱虽能孕子却比女子孕子艰难许多,多半要娇养出的垂珠才方便结胎。像他这种自幼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体质本觉得怕是没有结胎的可能了,偏是有了,既惊又喜。
心里有些紧张,一时间没了主意,只想赶紧见到师兄同他说,他们有孩子了。
阮灵奚不明白,这一别怎么就成了后来那模样,江昕成了残杀同门,勾结魔教的恶人。
……
药香淡淡,熏染了阮灵奚眉眼,秋月白倚在床边,指尖勾住一缕帘穗,道:“林慕师弟是我杀的。”
阮灵奚没吭,他不相信江昕走火入魔杀害同门之说。
秋月白平静道:“那天回去,我看见江行之和林慕师弟房中偷欢。”
阮灵奚被呛了一下,他是见过林慕的,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模样生的也漂亮,只是脾气骄纵了些,打小就跟他们玩不到一处去。他倒是没想到俩人竟能搅在一起,依江昕那时的狗脾气,绝对要一剑抹了这俩人。
“杀害同门是真,走火入魔也是真。你知道我十二岁那年练功出了岔子,虽被勉强压制住了,但也埋下随时发疯的隐患。江行之诱了林慕师弟,他知道我在门外,故意拿话激我。我何曾能忍得了,便当真疯了。”
后来的事情秋月白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林慕师弟脖子上殷红一线,喷涌而出的血溅了他满身。林慕临死也没有想到,前一刻还同他缠绵的男人竟会拿他挡剑。缠斗声引来了师兄弟们,很多人亲眼看见江昕杀人,江行之不同他动手,只是边躲边唤他名字,让他冷静。几个回合下来,江行之重伤险些死在江昕剑下,师兄弟们这才真的相信江昕是疯了。
阮灵奚捏着白瓷杯的指尖发青,心道,江行之实在不是个东西。
秋月白又是一声叹息,按了按额角,道:“同门一拥而上,我心知当日杀不了江行之。神志不清下持剑而逃,一路上重伤同门无数,这些也是事实。我年少时玩心重,最受不得约束,虽顶了家主的名头,但真正行家主之权的是江行之。我逃了之后,江行之迅速收拢人心,成了名副其实的乌陵之主。他伪造我与魔教勾结的信函,说我之所以走火入魔是修了魔教心法的缘故,左右我是疯子,什么屎盆子都能往我这里扣,偏还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倒显得痴情。”
阮灵奚捏碎了手中杯,抖落一地碎瓷,垂眸道:“阿昕……”
秋月白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这都多少年了,那时候的心绪如何我早已想不起来,你也不必介怀。”
第十三章
九年前,江昕一路疯疯癫癫杀出乌陵,不过短短几天江湖上全是铺天盖地的追杀令,走投无路下他浑浑噩噩跑去断魂谷。
此生自断天休问,天下邪教出断天。
断魂谷每年开一次谷,来此的俱是江湖上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企图给自己寻一线出路。这是一场厮杀,进谷的恶徒们会互相残杀出一条血路,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会成为断天门的人,受断天门庇护。
江昕在谷中待了三个月,没人猜得到他是如何只凭一柄薄幸撑过那三个月的,生啖人肉,渴饮人血的日子秋月白实在不愿提起,也无意说给好友听,便轻描淡写略过了。
只恍惚记得一种锥心蚀骨的孤独,身旁所有活物都会是獠牙相向的凶徒,在那样的日子,他唯一的寄托竟是肚子里那团无知的活物。从未想过留着它,那种环境下怎么可能保得住一个孩子,没了才好,他这样想。后来有了胎动,他才意识到这块骨血原来也是一条命。
他曾用杀完人沾满血的双手贴在隆起的肚子上,感受手心里脆弱的动静。也曾在夜半无人时轻轻跟它说说话,找回点当人的感觉。仿佛那些厮杀的日子里,他不再是孑然一身,而是有了个并肩战斗的同伴,尽管这同伴只是安逸的躺在他肚子里,偶尔还会在他生死一线时踹他一脚添点要命的麻烦。
断魂谷最后一役,薄幸浸在冷泉里,银白剑身被涤尽血色,那天江昕心情出奇的好,他取了一片叶子舀了些山泉灌进口中,碧叶打着旋丢落水中,飘摇而去。他甚至给自己哼了首不成调的曲儿。
“风也奇,雨也奇,纵横四海无强敌。看淡人间生与死,坦然今朝长别离。甘以鲜血溅长身,来生莫信……”
歌声戛然而止,薄幸反身一背挡住一柄鬼神莫测的弯刀。
“鬼刀弦月。”江昕剑身一抬,剑花逼开弯刀。
玄衣独臂的男人冷冷道:“血衣薄幸。”
江昕颔首道:“果然是你了。”两人曾在谷里并肩厮杀过,强者之间的临时合作并不少见,如今再见即是生死局面。
鬼刀弦月打量了他一眼道:“怎么还带着那东西?”
江昕无所谓的护了下肚子,眯起双眸,心里已经算出百招之内对方如何出手,口中却扯道:“我儿子又不要你红包,你瞎操心什么。”
鬼刀冷笑:“明年今日我给你们爷俩烧双份纸钱。”
江昕摆摆手道:“还是别了,明年今日让我儿子去你坟头上喊声干爹,免得你下面一趟走的孤独,你觉得如何?”
鬼刀轻笑一声:“如果不是这样的地方……”
他话没有说完,手中弯刀残影一现鬼魅般贴上江昕咽喉,那刀来的太快,杀意炸开,天色都跟着阴下三分。刀尖快要划破喉咙的刹那,江昕身形一闪,整个人如轻絮飘开,染血衣袍带出腥风,江月流芳的步法灵动至极,银光乍现,薄幸出手。
鬼刀变幻莫测,江昕步法便比刀法更快一步,刀剑相击擦出冰冷的清啸,弯刀如残月,薄幸似白练,不过瞬息已交手百招。鬼刀弦月刀锋一转直锁江昕腰腹,江昕身形极速翻,刀锋擦着腰身划过带出一抹血色。鬼刀唇角勾了勾,这便是江昕的弱点了。
江昕手上剑花一转,腰身反折避开刀锋直取鬼刀身前空门,鬼刀不避弯刀再度一转从下至上,铁了心要江昕开肠破肚。江昕眉心一紧,提了口气身子上翻堪堪避开,落下的瞬间薄幸格住弯刀一记,两人顺势滑开两丈。江昕身上已有不少伤口,几乎全是擦着腰腹留下的。鬼刀显然不会跟他走君子之道,这样的地方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稳了稳呼吸,剑锋一闪凌厉而去,已经拖不下去了,必须得是以伤换伤的打发。
“河倾!”江昕低喝一声,长剑旋如光练一匹,剑气暴涨如大河之水滔滔而来,端是惊人气势。
鬼刀最擅长灵诡招式,对上硬钉子下意识的要避开,那江河之水却乍然间失了莽莽气势,转如圆月,四面八方笼盖而下。
“月落!”江昕脚下步法变换万千,将鬼刀逼到死角。
鬼刀双眸赤红,暴喝一声硬接下一记长剑,虎口裂开血迸出,弯刀刮着长剑一个翻转,长剑划开鬼刀半个手臂,而同时弯刀已经勾上江昕腰间,江昕再折腰身,舍了身后试图废去鬼刀仅存一臂。弯刀入骨,在他后腰抹出一道深刻血痕,这一刀几乎从后面将他腰斩。血同时从鬼刀的手臂和江昕的腰后迸出。
江昕闷哼一声,单膝跪地以剑撑身,腹中剧痛更胜,他腾出一手捂住腰后伤口,入手满是粘热的血。
鬼刀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本就是独臂,这会儿仅剩的手臂几乎经脉俱断,连刀都握不住。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只药瓶,用牙咬开灌入口中。
江昕面色惨白,只见对面鬼刀周身肌肤忽然寸寸裂开,一瞬间已是个血人,但那只本该被废掉的手臂却再次稳稳握刀,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向江昕袭来!
怕是索命的药了,江湖中一些邪流会在吹灯拔蜡前服用这种药物,可以短时间内功力大增,但是付出的代价亦是不小。江昕不敢迟疑,长剑起,身形一转,反手一剑直刺鬼刀咽喉。鬼刀竟躲也不躲,剑锋如刺入石头上,半寸也进不得,原是鬼刀竟一手捏住脖颈剑刃。
江昕动作一滞,鬼刀一腿扫来。江昕只身旋起避开腿风,鬼刀趁机松开剑锋一掌拍向江昕面门。江昕竭力避开三分,掌风落在胸口,一股血气上涌,呛出口血来。鬼刀抬脚挑起弯刀,自上而下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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