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廷坚转向祭坛上其他族人,徐徐道:“各位也早些回去休息吧,往后日子还长,有话再续不迟。”
这些人都是被钟声吸引,聚集在此地的,各个面带好奇,想看看突然冒出的两个“外人”是什么来头,但听了族长的话,还是各自转身,一面低声议论,一面稀稀落落地散开了。
卢冬青默默地望着人群远去,心道,风廷坚的话在灵泉谷委实很有分量,就连顽劣的百羽,也只听他的教诲。
众人散去后,他再一次来到风廷坚面前。
他仍坚持着方才的说辞,道:“师伯,我不能留下……”
他的话没说完,风廷坚的手便盖在他的肩上:“冬青,你先听我说,你母亲冤死的事,我实在不想再看到第二次了。”
卢冬青一怔:“您相信母亲是冤死的?”
“当然,她绝不可能滥杀无辜,她看上的男人,当然也不可能做伤天害理的事。”
卢冬青震惊不已,他双亲罪状滔天,举国皆知,他从未敢奢望除了师父以外,还会有旁人相信他的辩解。
九年前的记忆又浮上脑海,他的口中泛起一阵陈年的涩苦。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既然是冤死,更该还死者一个清白的名誉。”
“名誉?”风廷坚摇摇头,“曾经灵泉谷有多少人丁,如今却连一座祭坛也填不满,就算还回名誉,死者也无法归来了。”
卢冬青争辩道:“死者不可追,但我们至少应当告慰生人。”
风廷坚还是摇头:“洗冤昭雪,谈何容易,倘若失败,你想要告慰的生人都会受到牵连,你的任兰师姐,安启明师兄,我和百羽,甚至你的正秋师父,难道你想让他们陪你一起去送死么?”
“我……”卢冬青的心中骤然收紧。
他一心只看前面的路,的确疏忽了身边的人。
倘若他的行动,为无辜之人招致祸端。
倘若他牵连了与自己非亲非故的师父。
他答不出这个问题,心下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像是一脚踩进了深谷,不知如何进退。
他下意识地咬住嘴唇,直到他的师父走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微微施压,示意他静下心神。
卢正秋安抚了徒弟,而后转向风廷坚道:“风先生,对不住,我这徒儿天生耿直,并非刻意顶撞。”说完又转向身边的人,“冬青,今日天色已晚,我们不妨呈下先生的好意,在谷中住下,去留之事,明日再议不迟。”
“我明白了。”卢冬青点头,又对风廷坚说,“师伯,方才对不住。”
风廷坚淡淡道:“你是我的贤侄,我怎会责备你呢。兰儿,你还在么?”
“在的,师父。”
任兰一直等候在旁,沉默地听着三人的话,直到师父出言召唤,才应声作答。
风廷坚再一次转向卢冬青,眼睛徒劳地睁大,似乎想要瞧清楚“贤侄”的模样,却以失败告终。
夜色更深了,就连卢冬青的视野也渐渐变暗,看不清几步外的脸。
但他听到风廷坚发出一声低哑的叹息:“兰儿,你去找一间空闲的房子,照料二位好好歇息吧。”
“明白,”任兰欠身答过,“冬青,正秋师父,请随我来吧。”
第36章 白羽雕弓(六)
架在山峦间的索桥是一条窄路,笔直而漫长,前方的去路隐在夜色里,背后的来路也不甚清晰,前后都看不到尽头,只有脚下的深谷异常真切。
谷底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好似天上的星河水被人打翻,倾洒在山峰的罅隙间。
任兰走在索桥上,脚步越来越慢。
卢冬青眼看就要撞上她的额头,只能停下来,呼唤道:“师姐……”
任兰转回头来,娟秀的脸上满面愁容。
卢冬青问道:“师姐莫非有话要讲?”
任兰却摇摇头,道:“有话要讲的是你们,你们对灵泉谷抱有的疑问,不妨此刻对我问个清楚,不要再去叨扰师父了。”
卢冬青诧异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疑问?”
任兰道:“你将疑色写在脸上,我又怎能看不出?”
她的语气柔和,似有些无奈,却又带着些许纵容之意,像是真的将面前的青年视作自己的师弟。
卢冬青心上浮起一丝愧意,不由得低下头,思虑了片刻,道:“其实我听到一些关于师伯的传闻……”
他将梧桐镇里听来的话,关于风廷坚惩罚族人的传言,逐一复述给任兰听,末了问道:“我想知道,这件事是真的吗?”
任兰道:“是真的,但也只是一半真相而已。”
“一半的意思是?”
“他们只知道师父对族人做了什么,却不知道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你以为他的眼睛是怎么盲的。”
“难道不是中了毒……”
卢冬青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眉心皱起,五指不由自主地攥紧。
风廷坚医术了得,又怎会解不开自己身上的毒。
除非他不愿解,不想解。
任兰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微微点头,苦笑道:“是了,他不仅惩罚了犯禁的族人,也惩罚了失职的自己,他将自己的眼睛毒瞎了。”
卢冬青心下已猜到八分,但亲耳听任兰说出时,仍旧张大了嘴巴,震惊不已。
他不禁问道:“不过是出谷走了一遭,何至于如此严究其责?”
任兰叹道:“果然外面的传言不过片面之词。那个弟子私自出谷,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
“那是为了什么?”
“他为谋求私利,擅自将贵重的药材带出谷去,四处高价交易,引来定国军的注意,不得已才逃回灵泉谷,乞求族长庇护。”
卢冬青更为惊讶:“竟是如此缘由?”
任兰点头:“那一回,追讨的部队已杀到甘沂河畔,师父为了将出逃的罪人接纳回谷,不得不带人正面迎击,与官府的军士酣战一场。”
卢冬青皱眉道:“此事的确并未传到外面。”
任兰答道:“他们当然不会四处宣扬,因为他们输了,主将身负重伤,带来的船甲也被我们烧了个干净。”
“你们……打赢了定国军?”
“打赢的代价惨重,有九名同胞葬身河底,再也没能回来。”
说到此处,任兰垂下头,隔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师父与副将私定契约,一方面,副将私下放过我们一码,不将灵泉谷的反叛上报朝廷,另一方面,灵泉谷也要保证,绝不会再放任何族人擅自出谷,与外界断绝联系。”
“所以师伯禁止族人出谷,是为了保护你们?”
任兰接下他的话,苦笑道,“你总算明白了,倘若朝廷决议增兵,区区一个羽山,又如何能够抗衡。”
“那么便永远被困于此地么?”
“有何不可,我们羽山族世代依傍灵泉而栖,物产丰饶富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是世道公允,我们何曾不愿像你的母亲一样,行侠于江湖,救济天下人。可是九年前的冤案一起,羽山族便被视作眼中钉,我们失去了半数的族人,也填不满天子的怒欲。并非我们抛世人于不顾,而是世人先抛弃了我们啊。”
“若是无端蒙冤,更应当设法翻案,还族人一个清白的名誉。”
“你若是见过九年前那日的惨状,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卢冬青无言以对。
任兰长叹一声,道:“你说我自甘堕落,我也无可辩驳,但我们根本没有选择,就像这脚下的索桥一样,左右都是茫茫深渊,站在上面,只能一路往前走。”
卢冬青也站在这条索桥上,脚底随着夜风摇晃。
这片看似壮美宁静的世外桃源,实则埋着多少不堪的苦痛呢。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世道将覆,谁又能真正独立而存呢。
他的侠义,在世道面前是如此渺小,他实在无法苛责面前的女子。
这时,一直沉默的卢正秋突然开口道:“任兰姑娘,在下还有一件事请教,请问那位百羽姑娘,是不是与前任族长有些亲系?”
任兰先是一惊,而后点头道:“不错,百羽正是前任族长岳长松的独女。师父的同辈共有师兄妹三人,冬青的母亲姜云,我的师父风廷坚,还有百羽的父亲岳长松。其中属岳长松最为年长,武功修为最高,在族中也最有威望。九年前,定国军带来姜云叛国的消息,他带着一干族人到军营外鸣冤,结果被扣下株连的罪名,关押带走,斩首在安邑城外。”
后面的事,即便任兰不说,两个听者也烂熟于心。
叛国奸贼,城门斩首,头颅高悬城楼百日,以警世人——九年前的旧案,如今仍是举国皆知。
卢冬青只是无法将这个冰冷的描述,与方才鬼灵精怪的女孩儿联系在一起。
生与死的界限,原来离得那样近。
好似脚下的索桥,只要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任兰道:“岳师伯为羽山族鞠躬尽瘁,连婚娶也是同辈之中最晚的。奈何百羽出生没几年,才刚刚学会走路,她的爹爹便已遭遇不测。她身世凄苦,所以师伯才会对她娇惯纵容。”
“那个孩子,是不是继承了岳先生的元神?”
任兰忽然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提问的人。
卢正秋对她微微颔首:“抱歉,我只是看到百羽的武功资质,绝非常人所能企及,才有此一问。”
“无妨,其实你说的没错,”任兰道:“她的确继承了岳师伯的元神,所以师父无论如何都想要将她培养成才。”
元神,是世家武学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