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羽?”他诧异道,“你怎么还没有回房休息?”
“嘘,”岳百羽瞧见他,立刻伸手将他扯到身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瞧见我躲在这儿吗,别声张别声张。”
“躲?躲什么?”
“躲那颗半边长毛的土豆。”
她躲得当然不是土豆,而是安启明,随着她的话,安启明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百羽,你跑到哪儿去了?”
卢冬青转向他,严肃道:“天色不早了,你该乖乖听安师兄的话,回房间去休息。”
“我想不去。”岳百羽撅起嘴,睁大一双眼睛,怔怔地瞧着卢冬青,“好师兄,你帮我把他骗走嘛。”
卢冬青叹了一声:“我不能帮你。”
岳百羽的大眼睛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突然间上前一步,拉过卢冬青的手,往自己的胸前贴。
卢冬青吃了一惊,虽然对方年龄尚小,但毕竟是个女孩子,他的手触到对方平坦的胸脯,不由得向后缩:“百羽,你这是做什么?”
岳百羽道:“待会儿土豆找过来,我就大声喊,说你欺负我,把我骗到这种地方,还要脱我的衣裳,摸我的身子。”
卢冬青大惊:“这种事怎能随便开玩笑!”
话音未落,百羽已经扯起嗓子喊出声:“呜呜呜,安师兄,有人欺负我——”
卢冬青听见安启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脸已经憋成了红色:“我知道了,你别喊,我帮你就是。”
岳百羽笑逐颜开:“快去快去,把他引走。”说着绕到卢冬青的背后,将他往外推。
安启明已来到台阶附近,卢冬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了几步,迎上安启明的视线。
安启明在瞧见他的时候,突然怔了一下。
他心中理亏,不敢造次,低下头抱拳行了个礼,毕恭毕敬道:“安师兄。”
安启明这才仔细将他打量一番,问:“冬青,你瞧见百羽了吗?”
卢冬青乖巧地摇头。
“好吧,”安启明皱起眉头,长叹了一声,“唉,那个小祖宗,非得要把我累死才开心,偏偏师父把她交给我管,唉,我又没长出三头六臂,哪里管得住。”
“真是辛苦你了。”卢冬青敷衍道,见他没有走的意思,心下一阵焦躁,索性抬起手随便指了个方向,“我方才好像瞧见一个小孩儿往那边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她,你姑且去找找看?”
“行,我再去找找。”安启明冲他摆摆手,“谢啦谢啦。”说罢转过身,快步往他所指的方向去,背影汇入耕种归来的人群中,转过一条弯便瞧不见了。
岳百羽这才从石头里蹦出来:“嘿嘿,好师兄,你真好。”
卢冬青输了口气,这才将严厉的目光投向她:“百羽,你是个女孩子,方才那种事决不能再做了。”
岳百羽的嘴又撅了起来:“哼,你怎么也开始讲大道理,年纪轻轻,跟个老头子似的无趣。”
卢冬青:“……”
岳百羽用余光瞟向他,见他不语,又勾起嘴角道:“好师兄,我知道你还不是老头子,我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去哪儿?”
她没有回答,只是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卢冬青的手,突然转身奔跑起来。
*
卢冬青被她牵着,在崇山间飞快掠过。
她的动作是那样轻盈,生在她脚下的仿佛不是双足,而是一对盖满羽毛的翅膀。
羽山的地势并不平整,山崖蜿蜒曲折,时窄时宽,依山而立的树木与屋舍,则像是洒在山间的米粒一般杂乱无章。
在这样的地方纵足飞奔,实在不是明治的选择,只要稍一失足,便会葬身谷底。
岳百羽却对危险浑然不觉,脚尖踏过屋檐,踩过树梢,头也不回地跑着,卢冬青别无他法,只能聚精会神,紧紧跟随她的脚步,不敢有半点疏忽。
不知跑了多久,百羽的脚步总算慢下来,最后停在一处空地上。
此处的地势比方才要高出许多,前方的视野全无遮挡,灵泉的飞瀑就在背后的峡谷对面,瀑布声敲在耳畔,已如擂鼓一般洪亮。
岳百羽的声音比瀑布里的水声还要高亢:“居然没被我甩开,看来你的轻功很不错嘛。”
“不敢当。”卢冬青敷衍地应过,他实在不愿细想,倘若方才被她甩开,恐怕自己此刻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山崖底下了。
百羽的脸色全无愧疚,看起来早就将捉弄人当成习惯。
卢冬青摇了摇头,不再与她计较,转而放眼往下方望去。
方才自己栖身的村落,如今已变成巴掌大小的一块,各家的灯光织出一片星罗棋布的网,散落在巴掌间。
他的目光网里搜寻,最后停在一处靠近水井的屋舍上。那是任兰为他和卢正秋准备房间,灯光比周围更暗一些。他临走之前新添的一捧炭火,此刻怕是已经快烧尽了。
师父就在那间屋檐下。
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只想要快快逃开。
待到真的逃开了,他却忍不住再次寻找。
他轻叹了一口气,下一刻,肚子被人重重锤了一拳。
“疼——”他捂着肚子发出哀号。
“活该,”岳百羽没好气地看着他,“带你来这里,可不是让你发呆的,快挑一个!”
“挑什么?”
“兵器啊。”
百羽一边说,一边指向身旁的铁架。
黝黑的铁架上林林总总挂着各类兵刃,从钩枪、刀剑到棍棒,类目应有尽有。
这一带曾是是羽山族人居住的村落,然而九年前与定国军的恶战,将近一半的族人殒命沙场,这一带才就此荒废。
如今,这里成了工匠们铸炉堆柴,锻造兵刃的场所,昼时热火朝天,铿锵的敲击声绵延不绝,夜里则空旷萧索,只有风从砖炉铁架间钻过,发出阴森低沉的啸声。
卢冬青不解道:“为何要挑兵器?”
百羽的嘴唇撅得更高:“没想到你脚底跑得挺快,脑袋却慢得像头驴,当然是因为我要与你比试武艺。”
卢冬青怔了一下,摇头道:“哪有深更半夜比武的?”
“深更半夜为何不能比武?”
“你还是小孩子,深更半夜就该听师伯的话,好好回去休息。”
“我还是小孩子,你怕输给我,所以才找借口。”
“我可不一定会输给你。”
“说得到好听,那就赢给我看啊。看看你的师父更厉害,还是我的叔叔更厉害。”
卢冬青心下一凛,猛地想起任兰的话。百羽的确不是普通的顽劣小孩,她继承了岳长松的元神,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学奇才。
与这孩子比试,或许是了解羽山族武功的好办法。
他心中已做出决定,嘴上倒不急了,默默思虑了片刻,转向百羽,慢悠悠道:“我也不是不能陪你比武,只不过,若是我赢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百羽的眉毛挑得老高:“什么事?”
“不论什么事,你都要答应。”卢冬青面带微笑道,“若是你不敢,我绝不会勉强你。”
小时候,师父常常用这样欲擒故纵的法子来哄骗自己,每次都能够奏效。
他在脑海中回忆师父的模样,做出师父的神情。试图为自己扳回一局。
如他所料,百羽毫不犹豫道:“当然敢!以为我会怕你吗。”
“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哦。”他故意说。
“我知道啦,”百羽急得跺脚:“废话真多,快去挑吧!”
他微微一笑,转向身后的铁架,视线逐一扫过架上悬挂的兵刃,最终停在一把剑上。
第39章 白羽雕弓(九)
冬青记忆中最早的剑,是摆在狄家祭坛神翕上的麒麟剑。
麒麟剑是狄向诚的佩剑,沐浴在长明烛的火光中,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身居人间瑞,意合乾坤地。
剑如麒麟,轻易不会袒露爪牙,倘若它出鞘,一定是为了镇住腥风血雨,严守太平。
小时候,冬青无数次想要爬上去,取下那柄剑,亲眼看一看它璀璨的光华。无奈祭坛太高,四周没有攀爬落脚的地方,哪怕他踮起脚尖,额头也够不到桌面,他只能徒劳地站在坛边,举目仰望。
那时候,他以为那柄剑会永远悬在祭坛上,又高又远,难以企及。
十岁那年,他亲眼看到麒麟剑跌落神坛。
厚重的长剑从父亲手中滑脱,跌进深红色的血泊,淋上主人的鲜血,又被兵士的铁蹄践踏,变成一块伤痕累累的烂铁,匍匐在粘稠肮脏的泥土中。
剑的命运,好似人的缩影。
尽管如此,在他开始跟随卢正秋习武,第一次选择兵刃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剑。
或许是因为他心中的锋芒尚存,并没有被血泥浇灭。
这些年,虽然他用的是树枝,棍棒,木柴,但那柄光华璀璨的剑,一直都悬在他的眼前。
如今,他终于长得足够高大,足够强壮,不需要攀爬神坛,只要轻轻抬起手,便能够握住那一柄剑。
他收拢五指,握紧剑柄,将剑从铁架上取下来。
那是一柄朴实无华的剑,光华不及麒麟剑万一,它甚至没有名字,或许只是一个工匠练手的作品,可是,它有锐利的锋芒,锋芒中宿有自己的韵律。
卢正秋常对他说,每一件兵刃都是活物,好似活物会呼吸一般,兵刃也有韵律宿在其中。真正的武人必须要学会捕捉它们的气息,才能用它们奏出上乘的旋律。
此时此刻,冬青已感受到手中剑上的韵律,和他胸膛里的鼓动渐渐重合。他握着它,五脏六腑都在随之颤动。
在他身旁,百羽也选好了自己的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