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兰瞧见卢冬青脸上的疑惑,侧身贴上他的耳畔,低声道:“师父的眼睛受过伤,瞧不见东西。方才给他引路的是我的师兄,安启明,你千万不要被他吓到,我今早见到他时,他的头发还不是这番模样。”
卢冬青点头应过,心中的疑惑总算有了答案。
风廷坚目不视物,自然也不知道安启明的头发变成了一颗发芽的土豆。
安启明当然不希望自己的丑态被师父察觉,所以方才拼命让任兰噤声。
任兰虽收了声,却难以压下肚子里的笑意。
就连卢冬青瞧见他的模样,也忍不住想笑。
随着钟声播开,灵泉谷的居民渐渐往神像的方向聚拢,祭坛上已有不少人头攒动,这些人也都抱着与卢冬青和任兰相似的念头,拼命忍耐笑意。
风廷坚似乎觉察到空气中漂浮的异样气氛,微微抬起头道:“为何我觉得周围积聚了许多笑声?”
安启明的脸色一僵,立刻开口道:“还不是因为钟鸣六响,有消息要宣布吗?有好消息大家自然就开心,开心了就多笑几声呗。”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双手垫在土豆似的后脑勺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的性子和他身上的红色衣衫一样躁烈,嗓音又和性子一样粗犷,他与任兰站在一起,全然不像是同门的师兄妹。
两人的关系也没有师兄妹间的亲近,安启明没好气地瞪了任兰一眼,催促道:“大晚上的突然鸣钟,把大家伙都扰到此处,到底有什么事,还不快快宣布。”
任兰倒是不恼,目光扫过众人,环视一圈,最终落回风廷坚的身上,:“我召集各位,是因为今晚有一位重要的人物归来。”一面说,一面将卢冬青往前推。
卢冬青上前一步,来到风廷坚的对面。
“你是?”风廷坚问。
卢冬青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师伯,我是姜云的儿子。”
风廷坚的表情滞住了,突然睁大的双眼似乎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可眼中仍旧没有神采。
他带着满脸疑色,抬起一只手,慢慢贴上卢冬青的额头,指尖擦过额上的束发带,而后沿着脸颊的轮廓,缓缓摩挲而过。
待手指滑到下颚,他脸上的疑色已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与方才一般的温和:“看来你没有说谎。”
他究竟是如何靠手指来做出决断,连卢冬青自己也不明白。只能沉默着,继续等待他的话。
他是姜云的师弟,也是九年前受到殃及,被朝廷纠责的人,面对罪人的儿子,不论是迁怒还是埋怨,都是理所应当的反应。
卢冬青已准备好迎接疾风骤雨,却只等来一句淡淡的话:“欢迎回来。”
“什么?”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风廷坚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你不必心怀愧疚,你是羽山族的孩子,游子归家,不论何时都不晚。”
卢冬青望着他,脸上写满了讶异。
对面的人面容清瘦,面色中似乎带着憔悴。身为羽山族的族长,这祭坛上聚拢的百余人,起居食宿,都仰仗他的安排与照料。
卢冬青细细凝视他的模样,心中的疑色更深了一层。这样一个人,实在不像是传闻中那般辛辣凶恶,会对自己的族人痛下毒手。
莫非宋仁的说辞有所夸张?莫非坊间的传言都是加油添醋的讹传,不可尽信?
在他的思绪飘远之前,任兰上前一步,征询道:“师父,与冬青随行的还有一位客人,是他的师父,我也将人一并带来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迟疑,似乎不确定自己的行动是否正当,然而,风廷坚没有责怪他,反而点头道:“既然冬青是我们的族人,冬青的师父当然也是我们的同胞。”
说罢,他再一次转向卢冬青:“不必担心,你们两位都可以留下,我一定会尽其所能庇护你们的。”
话至此处,卢冬青才终于看清他的意思,他并不清楚自己的来意,所以将自己当成了走投无路、上门投奔的亲族。
在这样的世道上,从各地回来投奔他的羽山族弟子,或许除了他们还有许多。
灵泉谷景色宜人,犹如一片世外桃源,实在比一路上的风餐露宿好上太多。
来自一族之长的庇佑,也比三坪村里陈捕头的保证更加牢靠。
只要答应他,便可以长留于良辰美景之间,抛弃陈年的仇恨与烦扰,过上无忧无虑地生活。
只要轻轻盖住心中长明的火,便可以蜷进黑暗,安心休憩。
可惜的是,卢冬青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一条路。
他凝着对方无神的双眼,摇头道:“抱歉,师伯,我们不是来投奔灵泉谷的。我们此番前来,是因为有事相求。”
风廷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什么事?”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些病患,寄需天香叶救治,灵泉谷里药产丰富,才前来求助,希望能带一些天香叶出谷,拿去救死扶伤。”
风廷坚还未作答,众人的头顶上空突然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你们还打算出去?不行的,连我都没有出去过呢,怎么轮得到你。”
卢冬青仰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眺望,瞧见一个小孩,正坐在九天玄女的肩膀上,晃着两条腿。
第35章 白羽雕弓(五)
九天玄女神像耸立在祭坛中央,少说有五丈高。倘若从上面失足跌落,就算侥幸不摔烂脑壳,恐怕也难免断胳膊断腿。
那小孩儿却神色悠哉,手臂没有抓稳支撑物,而是随意环抱在胸前,背后一条杏色的发带迎风飞舞,好似鸟类的羽毛一般轻盈。
祭坛上的人可没那么悠哉了,个个仰着脖子,密切注视着小孩儿的一举一动。
任兰是人群中最焦急的一个,她向前迈了几步,来到神像下方,抬起头道:“百羽!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很容易啊,”小孩儿张口便是脆生生的语调,“我才不像姐姐那么笨呢,练个刀都会割到自己的手。”
“我……”任兰当即羞红了脸,垂下头不知如何是好。
小孩儿当众戳了大人的短处,脸上竟没有半点愧疚,反倒旁若无人的咯格笑起来。
安启明也来到神像下方,提声高喝道:“臭小鬼,就你有能耐,有种下来跟我比划比划。”
“哈哈哈哈,谁要跟你笔划,我还不如呆在这儿,看你反光的脑瓜,就像个镜子似的,能照出我的影子呢。”
“你……你这无法无天的臭小鬼,看我不收拾你!”
“收拾我?那也得能打得过我才行,若是输给了我,要不要把那半边的头发也剃掉,好让我照得更清楚一些啊。”
就连安启明也无言以对,只能干巴巴地瞪着他。
风廷坚觉察到上方的响动,开口道:“百羽,快下来。”
眼看族长亲自发话,小孩儿嘴边胜利的微笑才总算收敛了些,嘟囔道:“可是我喜欢呆在上面,我不想下去。”
风廷坚并没有恼,只是耐心道:“今日与往日不同,你要来见一见这位冬青师兄。”
“师兄?”小孩儿眼前一亮,突然站起身,毫不犹豫地从五仗高的地方跳了下来。
连卢冬青也捏了一把汗,眼看着那一双小小的足尖踮过玄女手中的剑柄,又踏在长宁钟的钟架上,连续跳了三段,最后才落到地面。
长宁钟没有响,地面也没有响,因为踏在上面的脚步就像羽毛一般轻盈。
实在是了不得的轻功。
小孩儿稳稳地落下,睁开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人群中环视,她裹在一身杏色的轻衫里,面庞秀气,骨架娇小,是个女孩儿。
虽然是个女孩儿,却没有半点娟秀的特质,嘴巴高高撅着,翘起下巴,眯着眼睛,如此刁蛮骄横的神色,比安启明还胜出一筹。
她的目光兜了一圈儿,最后落在卢冬青身上,一面打量一面问:“你就是新来的师兄?”
卢冬青点头致意,弯下腰向她伸手。
她却将伸到面前的手一掌拍开:“哼,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一看就是个闷葫芦,没意思。”
卢冬青:“……”
被初次谋面的女孩儿如此盖棺定论,未免有些伤自尊。
在他无言之际,卢正秋的声音从身旁响起:“这倒未必,冬青虽然看着呆了些,功夫可是很厉害的哦。”
百羽眨眨眼:“真的?”
“真的,”卢正秋面带笑意望着她,“不骗人。”
百羽的鼻子撬得更高了:“好啊,冬青师兄,你敢不敢跟我比试?”
“我……”卢冬青实在不知该不该答应。
还好风廷坚及时解救了他:“二位舟车劳顿,今日要早些休息,比试的事,改日再说。”
“哼,叔叔偏心眼儿,”百羽把头偏过去,“分明就是怕他输给我,丢面子。”
风廷坚摇着头叹了口气,又道:“启明,你先带百羽回房间休息吧。”
“是,”安启明不大情愿地应下,来到女孩面前,弯下腰道,“小祖宗,师父都发话了,你先跟我回去吧。”
百羽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道:“你若是陪我玩跳马,把背弓给我跳,我就跟你走。”
“我若是不答应呢?”
“那我就告诉叔叔,你的脑袋像个土……”百羽的话没说完,就被安启明堵住了嘴。
“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安启明虽然一脸不情愿,但还是牵着百羽的手,步下祭坛,迈上索桥。
短暂的插曲,伴随一高一低两个聒噪的声线,一道往远处去了。
远处的暮色已渐渐降下,天空变成绛蓝色,仿佛一块绸布,从中空缓缓盖向四野。瀑布悬在远处,发处淅淅沥沥的水声,溅起的水花像是散在绸缎中的银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