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正秋皱起眉头,他何尝不懂,在埋葬亲生兄弟的时刻他便已彻悟,南晏七仿佛是世上的另一个他,替他承下罪业,替他销骨九泉。从那时起他便已明白,这世间的恶与善相傍而生,本就是除不尽的。
烛照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问道:“你既然早已明白,为何还要阻止夏启渊重塑神州?”
这一次卢正秋没有思索太久,他淡淡道:“因为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值得保护,哪怕人世覆灭,我也不愿见他覆灭。”
烛照的声音骤然变得清晰,“你说的人是他吗?”
卢正秋一怔,循着方才的声音望去,竟在不远处白茫茫的天光中窥见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那人只身立在漫天飘扬的雪里,肩膀上盖满了洁白的冰晶。
他站在北荒长城之巅,眼睛眺向天际,安静地等待着。
烛照道:“他的身上并无慧根,明知无望,仍要徒劳等待,平白荒废短暂的人生,他实在比庸人还要愚笨。”
卢正秋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我当然知道,他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弟子。”
“毁灭九鼎之枢的剑法,也是你授予他的?”
“是我授予他的。”
“智者顺应天道,只有愚者才妄图救世,可你却甘愿为他的理想而殉身。”
“为成全他的理想而死,我不后悔。”
烛照的语气终于起了波澜,好似大海深处荡起层层涟漪:“难以置信,你既已经获得超然物外的视野,为何还要拘泥于人情?”
卢正秋勾起嘴角,道:“或许我并没有你想得那般聪慧。”
“你若不够聪慧,又如何能够听见我的话。”
卢正秋不禁一怔,他这才觉察,自己的身体中早就没有幽荧残魂寄宿,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他如何能够听到神明的声音。
“身死而形不灭,你的确已有资格成神,你本来就没有名姓,你可以成为任何人,任何样子。从今往后,你也可以同我们一起,摆脱凡躯的束缚,永生不灭。”
“成神?”卢正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造化弄人,夏启渊机关算尽,也未能达成的夙愿,竟被他在不经意间化作现实。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仍旧是卢正秋的模样。
或许这才是他最想成为的样子。
他忽地感到一阵释然,轻笑一声,道:“那敢情好,因为我实在想要回去。”
“回去?”烛照的语气透着惊诧。
卢正秋的目光仍眺向远方,他看到冬青孤身站在雪中,鬓发好似绽放满树的梨花,在冰霜覆盖的世界中洋溢着鲜明热烈的生命力。
他的时光是向天借来的,魂魄是别人寄予的,他没有心,早在旅途开始之初,他便已将心给了这个人。
他淡淡道:“我若不回去,他便不会走的。”
“那只能说明他很愚蠢。”
“他的确很愚蠢,是我没有教会他利己的智慧,使他生来便只会对别人好。他若是就此蹉跎了一生,岂不都是我的错?”
“所以你一定要回去。”
“非回去不可。”
“这里已是人世之外,你若要回去,便无法摆脱人世的束缚,就算重塑自己的身躯,你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早晚有寿终正寝之日。”
“寿终正寝?这已超出了我的期许,我实在应该谢谢你。”
烛照像是不敢相信他的话,又一次问道:“你放弃永久的生命,就为了陪伴一个凡人?”
“是。”
“我实在不懂。”
卢正秋淡淡一笑,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连神明不懂的事。”
烛照长叹一声,道:“我来这里是为开化你,结果反倒被你教导一番,看来是我活得太久,心性已渐渐腐朽了。”
卢正秋道:“我也不曾想过,原来创世神明也并非全知全能。不过我不会活得太久,所以你也不必担心我会泄露你的秘密。”
烛照陷入短暂的沉默。卢正秋没来由地想,倘若神明大人此刻现出形貌,倘若他也和凡人一样生了五官两眼,此刻怕是会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此生你怕是不会再见到我了,就让我送你最后一程吧。”
第234章 星辰入梦(十八)
卢正秋最后一次凝视金色的茧。
光与影两色交织,在薄如蝉翼的茧中鼓动,变幻出光怪陆离的形状。它是天与地的写照,是人世最根本的面貌,神秘莫测,沛然丰饶,令人着迷,就算拥有永久的时光,也无法看得尽,看得够。
但他该走了。
他将目光移开,转而望向来路,和茧中的洞天相比,来路是那么单调,仿佛一张静止不变的古旧画卷,冰霜凝结成痂,仿佛永远不会晕开似的,天边被风吹皱的绵云,像是纸面上沧桑的皱纹。
他感到风拂过他的肩头,扬起晶莹的雪花,扑闪着钻进他的脖颈,留下丝丝缕缕的凉意,一线金光贴着视野尽头若隐若现,是藏在地平线下方的太阳,等待着黎明破晓时分。
他回到了神州之内,双足和从前一样有了分量,沾满雪水的鞋袜沉甸甸的,结实牢固地贴在地上。
他的脚边是一条长长的路,是北荒长城的顶端,银装素裹,曲折绵延。
狄冬青站在道路尽头。
青年人像是在那里站了一辈子那么长,使卢正秋生出一种错觉,不论他去往何方,堕落或是忏悔,欺瞒或是逃避,这人始终在注视着他,从来不曾离开半步。
狄冬青的嘴唇因为寒冷而发白,眉梢压了一层冰霜,看上去好似雕塑一般,唯独一双眸子闪闪发亮,鲜明又灵动。他就这样愚蠢地,不知变通地站了一夜,只为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
不能让这个人再等下去了。
这是卢正秋心中唯一的念头,他向前走,起先步履还算平稳,很快走得愈发急切,后来索性开始奔跑。他非得赶到冬青身边去,这件事仿佛成了他在人世间唯一的使命,成了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他看到冬青的眸子渐渐亮起来,惊愕和欣喜的神色交相浮起,好像窥见了天大的变故似的。
“师父?我是在做梦吗?”
青年人的语声沙哑,好似嗓子深处也结了一层霜冻,尖锐的冰棱切割着喉咙。可从喉咙里吐出的字句仍旧真挚恳切,像是藏在坚冰中的、半透明的糖果。
卢正秋已停在狄冬青的面前,微微扬起嘴角:“到底是不是梦,你不妨过来亲自试一试。”
他像是回到了九年前,站在灰尘翻飞的巷子里,不知被一股来自何方的力量驱使着,停下脚步,朝面前的人递出手臂。
狄冬青向前走了两步,消灭两人之间最后一段距离,而后带着做梦般的神色抬起手臂,伸向对面的人。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即将触碰一朵稚嫩的花瓣,一颗孱弱的种子,尽管如此,他的手只伸到了半途,便悬住不动了,五指微微蜷缩,像是在退避。
那么勇敢的一个人,饶是千军万马当关,也不曾眨一眨眼。那么勇敢的一双手,即便面对夏启渊的九鼎之阵,也能毫无犹疑地斩下利剑。
这样一个人,一双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另一个人的时候,害怕地缩了回去,迟迟不敢落下。
他的手心上牵了一根看不见的弦,勾动着对面人的心绪。
卢正秋只觉得心疼。
此生此世,他再也不想离开这个人半步。他希望任何时候,冬青都能够触碰到他,再不必担心得而复失,聚少离多。
他带着淡淡的微笑,执起青年人的手,将蜷缩的手指尖展平,贴上自己的胸口。
“这般鼓动声,你应当听得清楚明白吧。”
“我还是不敢相信。”
“不信可不行,你是大夫啊。”
狄冬青凝视着他,专注的视线像是要将他剖开似的:“你的眼睛也好了?”
“好了,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手掌心紧贴在胸口,掌心的温暖隔着衣料徐徐传递,卢正秋只觉得胸膛仿佛被烧出一个豁洞,要将那双纤长有力的手吸纳进去。
完好无损的、坚实的心跳,只为此刻而响。
狄冬青眨了眨眼,手指终于动了,掌心翻转朝上,搭住卢正秋的手腕捏了捏,在确认了触感之后,便沿着小臂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动,在肩膀处短暂停留,继续挪到脸颊上,拇指擦过眼角和嘴唇。
在温暖柔软的触感中,他终于发出问询声:“真的是你?”
“不然还能是谁?”
年轻的脸庞渐渐亮起,好似朝阳破晓一般明媚。他又向前迈了半步,一面细细抚摸着对方的脸颊,一面刨根问底道:“是谁医好了你?”
卢正秋道:“说来蹊跷得很,我越过那座天门,便看到了我们的神明。他本来想要将我带走,但……”
“我不准!”话音未落,冬青便急匆匆道,“不准你随他走。”一边说,一边收紧手臂,将对方往自己的怀里揽。
卢正秋顺势将冬青抱住,轻轻拍着后者的肩背,道:“放心吧,我不走,我不是回来了么。”
“嗯。”狄冬青在师父的肩上贴了一会儿,终于松开手,向后退了少许,脸上闪过一丝愧意,但很快又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嘴唇翕动,像是打算说什么,但话语在半途生生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响亮的喷嚏。
清晰的喷嚏声回荡在天地间,和生死重逢的气氛很不相称。正因为如此,反而显得异常真切。
卢正秋终于笑出声,抬起手揉了揉对面人通红的鼻头,道:“你都冻僵了吧,我们还是先回去,回去之后,我慢慢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