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冬青眨了眨眼,没有再反抗,只是卸下力气,任由师父为他涂药。
他的双手已在清水中濯洗过,淤血都洗净了,只留下一些冻伤和割伤的痕迹,药草渗入时阵阵作痛。
“疼么?”
“有点。”
“那还傻笑。”
“因为开心嘛。”狄冬青的脸颊有些泛红,他将视线挪到营帐外,道,“你看,那两个人是不是秀川和阿桐。”
姒玉桐从篝火丛中穿过,与众将士挨个打过照面,最后在一处角落里坐下来。柏秀川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也坐在旁边,递上一碗温酒。
卢正秋道:“方才我看见他双手捧着酒碗,在篝火旁边蹲了好一阵子,才温出这么一碗。”
话音刚落,便见夫诸摇晃着脑袋凑近两人落座的地方。姒玉桐分出一只手抚摸灵兽的颈背,灵兽发出慵懒的咕噜声,压低脖颈,脑袋凑到酒碗旁边,竟将长长的舌头伸了进去。
姒玉桐的肩膀微微抖动,似乎在笑,而后将酒碗捧高,任由夫诸啜饮,酒浆洒得到处都是。
柏秀川在一旁低下了头。
卢正秋看在眼里,一面摇头,一面笑道:“唉,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片心意都叫不解风情的小家伙给泼洒了。”
狄冬青道:“我想阿桐还没有觉察他的心意,况且两人之间还隔着柏云峰的事……”
卢正秋道:“不仅如此,你瞧着看吧,她很快便会成为一代明君,而且是禹国头一位女皇。秀川的路还远得很呐。”
狄冬青面露愁色,轻轻叹了一口气,但很快抬起头道:“秀川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为寻找沈先生,一找就是九年。”
卢正秋望着两人的背影,轻叹道:“说来也快,我们不也蹉跎了九年才走到今日。”
狄冬青一怔:“你忘了你对我说过的那番话,在巨龟背上走过的路,不算是蹉跎。”
卢正秋也收回目光,凝着他的眼睛,道:“让我说实话么?”
冬青点点头。
卢正秋接着道:“说实话,那是为了安慰你,也安慰自己,才编出来的故事。”
狄冬青的手指不禁缩紧,翻过手腕,握住对方的掌心:“往后你不必再编这种故事了。”
“好,都听你的。”
伤口已处置妥当,仔细包上棉纱。
狄冬青站起身道:“师父你等着,我去取两碗酒来。”
他步入夜色,瘦削的背影汇入人群,没过多久便端着两只酒碗折返。
周遭的火光在他的脸颊上跳跃,一处暗下,另一处便紧跟着亮起,将阴影牵得千变万化,好似一支巧笔,一遍遍描摹着他的五官,将他唇边浅浅的笑意勾勒得异常生动。
两人在营帐中,借着火光对饮。
狄冬青问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烛照究竟同你说了什么?”
卢正秋道:“也没什么,既然我已形神俱灭,他问我要不要索性领受神恩,与他们一样成为不朽不灭的生命。”
“他们要你成神?”
“对。”
狄冬青难掩脸上的诧异。
卢正秋的神色却一片平淡:“不过我拒绝了,所以他只能重塑我的血肉之躯,将我送回来,大约他一眨眼的功夫,我便过完一辈子,寿终正寝了吧。”
冬青的视线仍牢牢地锁在他身上:“你拒绝成神,就为了……为了……”
“为了陪伴你一生一世。”
卢正秋代替羞涩的青年,坦然地将这几个字说出了口。与过去不同,他不再感到愧疚。他的罪已经洗脱,从今往后,他再也不必吝于情,耽于爱。
冬青脸上呆然的神情可爱极了。使他不禁凑得更近,用手指挑起对方鬓角的碎发:“那时候,我看到你还在等我,你被雪染白了头发,身子却依旧站得笔直,我只看了你一眼便已确信,无论如何我也舍不得你,若是没有你在身边,饶是永生不灭的生命,也索然无味。”
“我……我真有那么好?”
卢正秋笑了,探身抵上他的额头,手指尖拂过他的眉梢,一字一句道:“悠悠亘古,万千神明,都不及一个你。”
下一刻,他感到背上猛地一沉,是冬青张开双臂,将他牢牢环住,用力往怀抱里揽。
年轻人的力气大得惊人,使他很快失了平衡,只能将重量压在对方的肩上。他贴着耳畔抱怨道:“师父只是夸奖你几句,可没打算宠坏你。”
冬青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只是将手臂圈得更紧,胸口随着呼吸而起伏,喃喃道:“我好欢喜……真的好欢喜,我再不会有更幸福的时候了……”
卢正秋在他的背上轻拍:“这说得是什么傻话,一定会有的。”
他感到怀中的身子一僵,随后便急躁地从拥抱中撤开,手还挂在他的颈后,摸索着寻找他的嘴唇。
他轻笑了一声,分出一只手将卷毡放下。恬静的黑暗将他们笼罩,火光和人群被隔绝在营帐外,再也无法侵扰他们的世界。
他们彼此热烈索求着,交换至为亲昵的吻。
外面是星河流淌,篝火跳耀,人世间至为纯粹的光辉,都披在他们的身上。
虚掷的半生岁月,终于在此刻焕然一新。
天高路远,绿水青山,未来的漫漫长路,可望可期。
第237章 长风送月
禹建帝三十二年,也是禹祐帝姒玉桐登基的第一年。
安邑城,长风阁内。
此阁有五层之高,顶层没有四壁,只有四条朱梁撑起一片屋檐,阁上前后通敞,秋日里凉风习习不断,登高望远,把酒当歌,甚是畅快,“长风”之名便由此而得。
沈昭云和梁逍在阁上举杯共酌。
从两人所坐之处,可以眺见皇城的屋瓦,皇城前方的昭阳坛更加一览无余。
昭阳坛是祐帝主张修缮的,与从前的旧殿不同,是一间低矮宽敞的坛庙,坛庙前是一片开阔的广场,青砖平整,花团锦簇,瓮城的外墙已被拆除,供城中百姓自由来往。
几个月前浩劫的景象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派生机勃勃之景。秋日天气高爽,黄昏将近,男女老少结伴徜徉其中,好不惬意。
沈昭云远远地看着,抿了一口酒,道:“就怕他们逗留得太久,忘了我们长风阁上的晚宴。”
“那倒不会,冬青大哥向来守信得很。”答话的人是阿瑾,正托着一盘瓜果往阁上走来。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孩子,迈着琐碎的步子来到沈昭云身边,将手里的一沓宣纸递上:“师父,我写完了。”
“好,好。”沈昭云接过,将纸展平在手里端详。
小孩儿杵在一边,嘴唇嘟成一个尖,抱怨道:“你为何不教我武艺,只教我念书写字。”
沈昭云把视线从纸面上抽出,挑着眉毛望向他:“一则要等你身体养好,二则,你既然要做我沈昭云的徒弟,便不能够抹黑我的名声,既然我智勇双全,你也一样要并修文武两技,若是文技学不好嘛,那武也就不要想了……”
小孩儿听了这番话,当即憋红了脸,跺着脚道:“我学,学还不行么!”
“乖,这才像话。”沈昭云笑逐颜开,一只手搭在小孩头顶,将毛躁躁的头发揉得更乱。
坐在一旁的梁逍轻笑出声:“我的沈大才子,你可别再吓唬小朋友了,”边说边探身上前,抢过沈昭云手里的纸,“来,让梁叔叔瞧瞧……写得很不错嘛,进步很快。”
纸上写了几排歪歪扭扭的字迹,一笔一划透着稚气。梁逍花了一些时间才辨认出,这些字都是人名,是五溪人的人名。
五溪人常年隐居深山,鲜少有人识得中原的文字,许多住民从生到死,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曾见过。
现在,那些名字跃然纸上,一个紧挨着一个,整整齐齐,他们当中的一些已殉身火海,还有一些背井离乡,颠沛流离,饱受困顿饥苦。然而,因着这一张薄薄的纸,散落各处的魂魄像是忽然间找到了落处。落在沉郁浓烈的墨色之中,也落在执笔人的心里。
梁逍抬起头,只见对面沈昭云的眼眶已泛起红色,饶是用宽大的袖筒遮掩,仍掩不住眼底泪光晶莹。
写在最后的落款是“天星”,两个字简简单单的字像是有了灵性似的,犹如星野一般闪耀,透着勃勃生机。
*
狄冬青走在昭阳坛前。
他刚刚从皇城离开,迫不及待地回到街市上,很远便看到熟悉的身影,站在和煦的夕阳里等待他。一双手放松地背在身后,肩上铺满金色的磷粉,眉眼弯弯。
不论看多少次,这幅景致都是极美的,使他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身子轻得好似飞燕,转眼便来到那人的身边。
卢正秋问道:“从皇城中远眺的感觉如何?”
他点头道:“比从前好得多,小时候我爬上最高的树顶,视野依旧会被昭阳殿挡住,那时候我就常常想,若是没有着一座大殿,安邑城该是多么天高云阔。”
卢正秋的嘴边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道:“那敢情好,往后我们住下来,你可以经常看一看。”
“住下来?”狄冬青面露诧色,“我们不是要去蓬莱看海么,我还想着今晚的晚宴过后,明日就启程呢。”
卢正秋也挑起眉毛:“此番祐帝召你进宫,不是为了商谈入朝为官之事么?”
狄冬青一怔,随即耸耸肩道:“商谈是商谈,但我回绝啦。”
“回绝?”
“虽然对不住阿桐,但我实在不适合留在皇城里做官。”
“你不打算继承父亲的家业么?”
狄冬青思虑了片刻,道:“我和父亲终究不同。朝堂之中不乏雄才大略,然而江湖之中,百姓的疾苦却常常无人体察,世间需要不一样的人,就让朝堂的归朝堂,江湖的归江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