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雾霭也渐渐消散,浮云不再遮眼,金色的斜阳洒遍四野。
只要低下头,便能够窥见长城脚下的景象。
长城脚下,是欢欣鼓舞的北征军,士兵们在庆祝胜利,点起篝火,挥舞旗帜,断断续续的歌声随风飘起,余音钻入狄冬青的耳朵。
歌声虽微弱,却是真切鲜明的,与之相比,和卢正秋所经历的一切,仿佛隔了一个世界那么远。
他的脚边是两只残破的冰锥,把手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是他一路攀爬所留下的痕迹。
脚边的冰崖峭壁上,还有他凿出的坑洼,回去的路清晰可辨。
人世已获救,有许多人正等待他归还。
他没有走,只是转过身,微微抬起头,望向北方沉寂的山巅。
天火不再汹涌,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粼粼飘雪,好似有人在穹幕尽头撒了一把金箔,斜阳的光辉落入期间,汇成一轮日环,彩虹似的横跨过整片天空。
他隐隐忆起,在他的余生结束的时候,日环也是这般跳耀着,奢侈地、不计取舍地将人世点亮。
这景象已经持续了多少年,又将绵亘多少年,冥灵以五百为秋,椿木以八千为冬,从上古直至今日,仍旧不曾更改。与之相比,人生短短数十载,不过弹指一挥罢了。
金色的长虹使他头晕目眩,彷徨难以自持,脚下的深渊反倒成了甜蜜的诱惑,只要张开双臂,向前几步,任凭身躯自由坠落,便能够抛却一切烦恼,羽化登仙。
可他不能够,因为他许过承诺,哪怕只剩孤身一人,也要活下去。
哪怕他已在须臾中看尽了余生,哪怕余生的快乐和希冀早已耗得不剩分毫,哪怕前方只有无穷的寂寥,他仍要在一片死灰中孤兀地燃烧,负重行完漫漫长路。
这是他心甘情愿背起的罪业。
夕阳又向下沉落了一些,用不了多久,北疆便会步入长夜,而他该走了,他该回到人世中去。
但他迟迟迈不开脚步。
他已经忍耐得太多,有多少次他忍耐着没有将他的师父带走,从此两人消弭天涯间,不再过问世事。有多少次,他为着如此自私的念头而狠狠责骂自己。
现在,他终于不必再承受这一切。
风拂过他的胸膛,穿透皮肉和肋骨,掠过心间最柔软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声音叫嚣着——再等一等吧。
或许用不了多久,他等的人还会归来。就像九年前,在尘嚣飞扬的巷子里那般探出手臂,五指张开,悬在半空中,耐心地等待着他。
哪怕只是一厢情愿的奢念,他还是想要多等一会儿。
今夜过后,他将不再为自己而活。那么,在斜阳升起之前,放纵须臾的功夫又有何不可。和数十载的孤独相比,眼前的片刻,实在不算什么。
这是未来的医侠唯一一次任性妄为之举。
在天光破晓之前,他一直站在飘雪中,默默等待着。
*
卢正秋垂下眼,看到自己的足尖。
他花了一些功夫,才真正确信自己的意识并未消弭,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脚边看不到天门,甚至瞧不见北荒长城的影子,周遭只有一片空旷,好似云巅,又好似水底。
他去过许多地方,可这里不是他所识得的任何一个角落。
他尝试迈开脚步,发觉身体轻盈而自由。手脚上的伤痕不治而愈,眼前的黑暗也不驱自散。就连常年翻腾在五脏六腑间的彻骨寒毒,也彻底离开了他的躯壳。
他在婴孩时代便依靠吞食幽沼中的腐土烂根维生,从幼时起,便被幽荧残魂寄宿。在他的记忆中,他不曾有一刻摆脱过病痛的折磨。但此时此刻,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原来无患无疾的滋味是这般美妙。
原来他也能享受这无以伦比的快乐。
他尝试将手掌攥紧又张开,尝试扬起脖颈深深呼吸,他的身体变得如风一般自由自在,仿佛只消一个念头,便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但他的快乐并未持续太久,因为他很快想到了一个人。
“冬青?”
四肢百骸仿佛都化作一团云朵,一阵清风,轻飘飘地没了重量,唯独这唇齿间的名字,依旧沉甸甸地烙在心上,掷地有声。
他又唤了一遍,仍旧无人应答。他渐渐感到害怕,一颗心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攥紧了, 光洁平整的表面聚起凹凸不平的褶皱,褶皱的罅隙中涌出绵密的血水。
他非得告诉那个人自己还活着。他非得快些赶回到那人的身边。然而,四周并没有回去的路,只有一片苍茫和虚无。
“你已不在神州之内了。”回答他的是一个朦胧的声音。
他猛地回过身,目光四处搜寻,可是回响声无处不在,使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里是哪儿?”
“是世外。”
“你又是什么人?”
“是创造你们的人。”
卢正秋艰难地追寻着他的声音,随后看清了不远处,悬在空中之物。那是一团金色的、朦胧的光,像是一颗蠕动的茧,半透明的表面被一层薄膜罩着,光与影在其中交缠,彼此碰撞、消融又分开,变幻出无穷无尽的形状,似真似幻,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这是?”
“这就是人世。”
卢正秋不禁睁大了眼睛。
“天地便是在这样阴阳交叠中诞生的。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催生出世间万物,你们的神州亦是如此。”
一番话宛如天方夜谭,却又令人无从置喙,卢正秋想起皇城地宫中看过的景象,原来万年以前,崇伯鲧刻在羽山幽沼中的一幅幅雕刻,便是在描摹茧中的图景。
阴阳两色,变化无穷,纵然花费永恒的时间,也无法勾勒出所有的形状。
记忆渐渐浮上脑海,卢正秋终于想起这个声音的来由——大水消弭之后,那个隐藏在云端的影子,撞断天柱企图重塑人世的、冷漠无情的审判者。
卢正秋用不可思议的口吻问道:“你是烛照元神?”
那个声音答道:“是我。”
“莫非是你救了我?”
“是我。”
第233章 星辰入梦(十七)
卢正秋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神色:“你为何会救我?”
对方反问道:“你以身殉道,难道我不该出手相救?”
卢正秋怔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迫切:“你既然能救我,为何不救苍生,为何放任人世流离,天地崩解。”
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答道:“因为我也无能为力。”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卢正秋的预料。
原来万人敬仰的神明,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刻。
烛照的声音似透着疲惫,但语调依旧充满耐心:“早在你们诞生之前,我们之中曾发生过许多战事,后来,我们以九鼎为骨,以息壤为囊,创造出一片广袤的神州,希望我们的子民能够弥补我们的残缺。”
“弥补?如何弥补?”
“其实很是简单,只要天地足够辽阔,而生命足够短暂,你们便永远无法看尽这世界。正因为人生有限,你们才会将日月星辰怀抱入梦,心系高远,永行不止。”
卢正秋在愕然中睁大了眼睛。
烛照却发出一声叹息:“可惜我们还是错了,即便万神协力,倾尽所能,却仍旧却没能根除你们本性中的恶。你们在大地上繁衍,很快便划分出高下贵贱之别,催生出压迫与流血。你们之中有人忘了日月星辰,只是醉心于权势,挑起无穷无尽的纷争,结果,远行者被斩断了双足,观星者被蒙住了双眼。你们虽与我们不同,却仍旧无法够弥补我们的残缺。”
卢正秋沉默良久,才道:“所以你便要将人世覆灭吗?”
烛照道:“那时候还来得及,万年之前,九星贯日,天柱生出罅隙,本是将一切重归于始的佳期,可是,偏偏我们之中,有人离经叛道,逆天而行。”
“崇伯鲧?”
“正是他,他一意孤行想要拯救人世,甚至不惜与幽荧融合,诞出名为夏的怪物。我们无法驾驭夏的力量,只能将它囚居于北疆,筑起高高的长城,我们帮助你们兴建都城,遴选人皇,守护九鼎之枢的秘密。我们已竭尽所能保护你们的家国。”
“然而,你们早就知道,万年之后,星辰的轨迹还会再一次汇聚,人世还会迎来下一场天灾。”
“是啊,正如你说的这般。这一次我们没有干涉,是弥留在北疆的夏转了念,拾起我们当初未竟之事,重塑神州,将一切归于始。可是,他又遇到了你。”
“我?”卢正秋的神色中仍旧含着几分茫然。
“是你阻止了他,”烛照用笃定的口吻答道,“就像他当初阻止了我们。或许你并非刻意,但你重复了他的路。”
万年前的洪水,万年后的天火。
这世间从来都没有新事,星辰环动,秋冬更迭,日月轮转,生死枯荣,万物都在一场盛大的轮回中,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卢正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刚刚堪破一个巨大又明晰的秘密,他眨了眨眼,道:“但这一次,你为何要出手救我?”
“上一次我辜负了夏,这一次,我不想再辜负你,万幸的是你并未堕落,你守住了本心,你竟能抵挡幽荧的吞噬,息壤的蚕食,凭借一己凡躯支撑到北荒长城,你来到长城之巅,才给了我机会接近你。”
“天门是你所设?”
“是我所设。”
“你慷慨救我,我该如何感激你?”
“不如回答我一个问题。”
“但问无妨。”
烛照的声音停滞了片刻,像是罕见地陷入思索,半晌后才问:“你既已见过最深的黑暗,便应该明白,这世间,有善便有恶,有明便有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