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佑松开手,那个声音马上消失了。他皱眉站起身,顺手找了水塘边一枝竹篙,想探测这水塘的深度,以便验证自己的想法。
一旁的张捕快不知道这么多,在他眼里,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溺水事故而已。麻烦的是,死者的父亲——恶霸陈韦杰赶来了。
陈韦杰是陈家村一个土财主,平常欺男霸女的事做得多了,家里六房小妾,三个都是抢来的。稀奇的是,这陈韦杰虽说娶了这么多小老婆,儿子始终只有陈俊一个,还是老来得子,所以宠得不行。于是他儿子也是有样学样,年纪轻轻不务正业,村里的人远远看见这两父子都得绕路。
陈韦杰在两个小妾的搀扶下,哭天抢地,一时怨上天不公,一时又说他儿子肯定是被奸人所害。
张捕快只想赶快把尸体拉回去,等林佑写完验尸记录,马上把尸体还回去得了。他回过头,正想催促林佑动作麻利点。一个人走上前,张捕快不悦,举起手中的佩刀,意思是:“闲人不得靠近”。
那人也举起手中佩刀,张捕快一眼瞄见他腰上令牌,立刻换了副笑脸,准备上前巴结。
不料,那人却比了个“嘘”的手势,绕过张捕快,径直向林佑走去。
林佑对身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拿着竹篙,沿着水塘边往水底划了好下,发现这个水塘最深处,不过到人的腰部。即使陈俊是醉酒,又自行走到水塘最深处,然后不慎摔倒,那肯定也会有激烈挣扎痕迹。
再说,从陈俊身上的酒气来看,到底他有没有醉到那种程度,还是未知之数。从现在的发现看来,巧合多得有点过分。而要验证这些是巧合还是人为,就必须进一步验尸。
林佑叹了口气,手边无意识地拿竹篙划过水塘,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说服其他人。他边走边想,一时没留神背后撞上个人。
“对不起。”林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头也不抬,随口说了句抱歉,打算继续往前。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想事情,就什么都不管。”对方没有半分生气,反倒是轻轻握住林佑抓着竹篙的手。
这个声音?!
林佑心中某些压抑已久的感情似乎要破开胸膛,猛一抬头:果然是他!
面前的青年剑眉星目,比起记忆中,褪去了一点年少轻狂,唯独那双眸子清澈如初。
捕头的衣服整齐贴服,他穿在身上更是英姿飒爽,嘴角还是那么玩世不恭地勾起。
他抓住严书翰的手,像要反复确定他是真实的一样,又看到他腰上的令牌,语气里难掩惊喜:“你就是那个新来的捕头?”
严书翰眼底一片温柔,反握住他的手,点头:“是啊,我们分开好久了,久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听到这句话,林佑脸一僵,抽出手。脑里不合时宜地冒出庙里那片火海,这让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低咳一声,正色道:“这次的案件,在死因上有疑点,我们回去好好梳理。”
看见他表情的变化,严书翰脸上难掩失望,却还是顺着他的意:“明白,那就让人先抬回去吧。”
回到衙门,林佑本以为捕快们会先给严书翰接风洗尘,没想到,严书翰包袱一甩,向知县大人报告过后,就命令所有捕快集中到验尸房,一起听这次验尸的分析。
听到这个消息,林佑倒是不好意思了,他偷偷看严书翰的表情,后者只是专注观察台上的尸体,并无其他端倪。他收好自己的小心思,清清嗓子,逐条把自己的发现和疑点说了出来。
当然,那个奇怪的声音除外。
“综上所述,我希望可以进一步验尸,还望各位捕快兄弟能通知陈氏,同时帮忙查探相关消息……”
如林佑所料,自己话还没说完,捕快们就开始窃窃私语:
“说是疑点,其实也不是特别充分啊。”
“就是,淹死的人哪有什么固定的死法。”
“那个陈恶霸很麻烦的,拖着他儿子的尸体,搞不好要告到县大人那。”
……
“安静!”
严书翰的声音不怒自威,验尸房内瞬间鸦雀无声。
年纪最大的“老油条”陈捕快站了出来:“捕头……”
“陈捕快、各位兄弟,大家最近是否有案件在身?” 严书翰打断他的话,开口发问,语气平静。
陈捕快霎时就“领会”严书翰的意思,向身后的几个捕快使了个眼色,回答:“小的最近在调查李家村有人半夜偷瓜。”
后面的捕快会意,纷纷响应:
“小的在调查城南芝麻失窃。”
“小的在调查城北绿豆被盗。”
严书翰听他们说完,也不拆穿,扫了一眼,淡笑问:“换言之,最近各位都有案件在身,对么?”
周围的捕快点头如捣蒜,严书翰气定神闲地说:“那么,这次陈家公子的事,就由我和林大人负责吧。验尸的事,我会和陈家好好商量。至于打探消息,我本来就是新来乍到,了解民情是我本职所在。既然各位都有案件在身,我身为捕头,理应以身作则,为各位分忧解难。不知道各位兄弟对此安排可有异议?”
捕快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吱声。正中严书翰下怀,他手一挥:“那就这样吧,各位兄弟今天也累了,该休息的休息,该查案的查案,解散!”
林佑在一旁,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等捕快们散去,他才慢慢走到严书翰身边,对方倒是先开了口:“你累不累?现在时间不早了,一起出去吃饭吧?”
林佑摇头:“他们准备为你接风洗尘,你还是不要拂了别人一番好意,往后毕竟要一起办事的。”
“那你呢?” 严书翰明显不高兴。
林佑笑得尴尬:“你也明白,我身份不方便,你自己去就是了,我俩改天再叙旧也不迟。”接着,他便逃也似的快步走出验尸房,不敢再看严书翰的表情。
晚上,林佑独自吃过饭,回房理了半天思路,也想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正准备休息,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他以为又有命案发生,赶紧跑去打开门,却看见严书翰抱着被子站在门外:
“小佑,今天那个案子,我们再详细聊聊吧。”
第2章 开篇(二)
林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门口。严书翰趁机侧身闪进房内。
后知后觉的林佑及时挡在他身前,不让他往床边去:“明天不行么?他们没给你安排房间?”
严书翰眼珠一转,回过头,用肩膀把门关上:“现在记忆比较鲜明嘛。而且,你也知道,今天我看见那个泡了水的尸体,一个人晚上越想越害怕。我在这里也就跟你关系最亲。何况,这么久没见,有好多事想跟你说。”
严书翰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林佑觉得又气又好笑:两年过去,这人想出来的借口还是一如既往的烂。
严书翰见他没有回应,变本加厉,把头蹭到林佑的颈边:“我们过去不是常常一起秉烛夜谈的吗?难道你现在嫌弃我了?”
林佑最受不了他这个样子,脸上被蹭得痒痒的,双颊快要烧起来。
不过,他瞬间便冷静下来,轻轻推了推这人:“谈,可以,你把被子放回自己房里再说。”
“我有点累,能不能先在你床上躺一躺?”
“不能,你可以先回自己房里休息。”
林佑不管他怎么软磨硬泡,就是不让靠近自己床边:“这里可是县衙,规矩点。”
严书翰脸上多少有点委屈,扁了扁嘴,又瞥见房里的软榻,转个身就把被褥铺在上面,任林佑怎么推他也不拿开。
林佑拿他没辙,没好气地说:“可是现在我累了,想休息。”
严书翰听后开始解下外衣:“那就先睡觉吧。”也不管林佑瞪着他,翻过被子就躺在软榻上。
林佑算是向他投降了,吹熄蜡烛就躺到床上。
两人各怀心事,漆黑中沉默半晌,林佑实在忍不住:“我听说,你本可入朝为官,却自荐到本县当捕头,是否真事?若是,你何出此举?”
严书翰好一会没有回答,林佑以为他真累得睡着了,才听到他闷声说:“自从我俩分别后,我便拜托人多处打听你的行踪,始终无果。直到听说这个县捕头空缺,再询问县衙中的官员,才知道你竟然当了仵作。”
林佑没想到他竟会这么做,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又听见他说:“当初就说过,我本来志向就是当捕快,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唯一的私心,就是你。”
林佑眼眶一红,前世种种又涌上心头,差点落下泪来,心中百感交集,绷紧许久的神经,这一刻终于放松下来。
这一觉,他睡得无比安稳,听到鸡啼时,睁着惺忪睡眼爬起来,一眼便看见严书翰在软榻上睡得天昏地暗。
两年过去,这人的心性一点都没变。
严书翰经过历练之后,脸上褪去少年的锐气,多了几分刚毅。不知道他在梦里看到了什么,双眉紧蹙。
林佑心中一软,凭严书翰的出身,入朝或是从军,平步青云都不是难事,偏偏他选择当捕快,可以说是又苦又笨的路之一。
林佑坐到铜镜前,难得仔细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镜里的人眉目清秀如昔,脸色因常年在内室而稍显苍白,嘴唇紧抿,面上笼罩着化不开的郁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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