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说的挺大声,就是故意的。果然没一会儿功夫,床上那人幽幽地睁开眼,居然自己坐起来了。
他朝秦公公微一点头,声音中还是有说不出的疲惫,带了三分的沙哑,还是冷冷地:“药。”
“哎,在这呢……”秦公公连忙去端坐上的一只瓷白色的碗,浓黑苦涩的药汁随他的动作晃动,柏子青想秦公公一大把年纪了,方才在外面看他眼底的青紫就不大好,想来是照顾了赢粲一整夜。
柏子青遂伸手拦住他,让他出去歇着。“我来吧。”
秦公公先是一怔,而后连连点头。他将盘子递给柏子青的动作有些迟疑,想来还是有些不太放心。他低声对柏子青道,“皇上是当真身体不舒服,烦请公子多照顾……”
柏子青点点头。他接过盘子,在两人要转身而过的那一刻,柏子青忽然出声问了他一个问题。
“秦公公可曾听说过……【秦慎】这个名字?”
“……不曾。”
“好的,我知道了。”柏子青几乎是问出口的时候便后悔了。可这个结一直卡在他心中,即使他不去刻意的注意,也毫无办法。
回身那一刻,他看到秦公公茫然的眼神,便知道这个问题其实毫无意义。
就像《溯光回录》的主角从来没有质疑自己的选择一样,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也许这个【秦桑】就是【秦慎】;也许他大哥偷图是有原因的;也许……也许,赢粲也没有想过,柏家会是这样的结局。
那个普弘大师对《溯光回录》主角说的话,比慧安法师跟他说的更明白——
【普弘慈祥地望着面前的年轻人,双手合十:事情皆有因果。若想改变最后的果,便要看你如何看待这“因”。有时候,即使得到的是同样的“果”,未必会有同样的“因”。】
“愣着干什么?”不知他端着盘子发了多久的呆,终于被赢粲一句话打醒。“朕……我现在没什么力气,动不了你,过来吧。”
柏子青回神,“我才不是因为怕你……”他端着盘子靠过去,坐在床沿边,却没伸手去舀汤药,只是将碗递给他,“喏,自己喝?”
“……嗯。”
生病中的赢粲似乎比平日要温顺许多。柏子青就坐在一旁,什么没说,等他喝完碗里的药,又伸手接回来,有些松了一口气,“这不是喝的挺快么。”
闻言,赢粲扭头看了他一眼。室内光线昏暗,赢粲的眸子也匿在之中。他没多做解释,“你跟我去个地方。”
……
赢粲没让任何人跟着。柏子青跟在他身后,看不见这人的表情,也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人肩并肩走着,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拐进一条连柏子青都没来过的小路。前两天下的小雪已经融的不见踪影了,周围的阳光光线被朱红色的高墙遮挡,在地上落下一片阴影。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柏子青侧头轻声问。他的声音略低沉,小巷的两旁似乎能都听见回音。
赢粲脸色有些苍白,“不必问这么多,到了你就知道了。”
柏子青走着走着才瞧见有些熟悉的宫殿院落,那是先帝时期留下的冷宫宫殿,他还以为这些早就已经……
赢粲却是熟门熟路,他伸手敲了敲已有些年月的大门,两人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见到一个满头白发的嬷嬷来应门。
“皇上……您来了。”
“嬷嬷,她呢?”
“……”
老实说,柏子青看见问出那两个字时的赢粲的表情,脑海中闪回了一百种有关话本中新欢旧爱青梅竹马的可能。再配上赢粲的身份,极有可能是什么因为先帝觉得无法门当户对,对方身份低微才能将“ta”藏在冷宫里,时时过来探望……
“想什么呢?”赢粲走了几步,见柏子青没跟上来,这才回头喊他。
“我……”柏子青想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这个地方更阴暗幽静,空气中还散发着一股腐朽的味道,说不清楚是难闻还是不舒服。柏子青越走越觉得冷,他一声不发,只是皱皱眉,将衣襟又拢了拢。
第二间屋子的正中的檀木台上摆着一尊地藏菩萨。香火点了里三排外三排,看起来,这里几乎是整间殿中最亮的了。
地面看起来比较干净整洁,像是不时有人打扫的样子。佛台前有两只蒲团,最右的那个坐着个瘦削的女人,正背对着柏子青等人,握着一串佛珠,念念有词。
这回没等到柏子青开口问“为什么”,赢粲先出了声,不冷不热地喊了那女人一句“母亲”。
闻言,柏子青诧异地回头看了赢粲一眼。
“母亲”?!
那女人却依然打坐在蒲团上,嘴里念经的声音却逐渐高扬了起来:“若无所明。则无明觉。有所非觉。无所非明。无明又非觉湛明性。性觉必明。妄为明觉。觉非所明。因明立所。所既妄立……”
“母亲。”赢粲又喊了一声,这回他还带上了柏子青,“我带了人来给你看。这是柏翟,柏子青。”
柏子青只觉得天旋地转,那样多的秘闻他前前后后知道的也不少了,可从未听说过赢粲还有个生母!他一时也不知喊人家什么好,那女人一直背对着他,连对赢粲说的话都毫不理睬的样子,柏子青皱着眉纠结了一会,也跟着赢粲喊了句“母亲”。
这下子不仅是赢粲,连那个女人都愣住了。她停下手中拨弄念珠的动作,有些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冲着柏子青有些歇斯底里,“你叫我什么?!”那嬷嬷赶紧过来扶她。
柏子青则被这场面弄的有些措手不及,赢粲却一侧身,下意识就要把他护在身后,被他眼疾手快地推开了。“我不用你护着我。”
赢粲抿着没什么血色的唇,微低着头看他,正想说些什么的样子,那女人却一下子挣开嬷嬷,扑到佛台前就抄起一只白色瓷瓶就朝柏子青砸来。
柏子青一下子没瞧见,赢粲突然伸过手格挡在他身前,那瓷瓶里有水,闷声重重砸在了赢粲的手肘上,再哗啦一声直直摔落在地上,碎裂成好几片。
赢粲无可避免地被水和瓷片溅到,柏子青站在他两步不到的地方,却一点事也没有。
他是当真吓了一跳,伸手便拽住赢粲的袖摆,将他往那女人的方向拉远了一些,“……你!你没事吧?”
“……习惯了。”赢粲只应了他一句,后半句却是对那女人说的。
“这是我喜欢的人。”
“你是不是疯了?!”那女人大吼大叫出声,“我原以为你和那人一样!选择什么可笑的感情而将曾经许诺过的东西统统丢掉!可我没想到你比那人更可笑!你!你居然选了个男人?!哈!这就是他所爱的女人养出来的废物?!”
赢粲静静地站在原地,听她发疯,听她的“胡言乱语”,最后理所当然似的回答她两个字——“是的。”
这就是我选择的人,对,即使他是个男人又怎么样呢?
这是他想了一夜之后的决定,他不可能会放手。
赢粲因为带着柏子青的原因,在冷宫没有久留,连那嬷嬷劝两人留下喝杯茶的功夫都没答应,而屋外的暖阳更像是与二人久别重逢。
柏子青跨了两步,抢身在赢粲面前,“不解释一下吗?”
众所周知,赢粲是由已逝的太后抚养长大的。
先帝性格软弱,对待国事上常与对朝外手段强硬的高太后因政务意见不合而争吵不休。虽说是后宫不得干政,但先帝碍着高太后的面子,从来都处处忍让,甚至连垂帘听政都允了。直到柏舒一行人出面,逼得太后退回幕后,她一气之下便以用当时还在襁褓之中的赢粲作要挟,先帝那时得了儿子,对赢粲宠爱有加,自然是不肯,后来还闹的挺凶。
这个男人一生当中唯一一次忤逆自己母亲的时候大概就是在此,谁都明白的很,将来这王位是赢粲的了。但饶是这样,高太后还是抱走了孩子,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赢粲茁壮成长成那个大臣心中极优秀的储君,谁也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虽然大家不敢对高太后置喙,可对赢粲继任的几位“皇额娘”人选的意见却是极大。
纵观几代,唯独这个以性格温和懦弱出了名的先帝开了先河,废黜了原皇后林氏,改立了那个模样与身段都不很出众的俞氏为皇后,在当时是闹的扬扬沸沸,很多年都不曾消停。
先帝是个重感情的浪漫主义者,他废后立新后的手段却出奇地迅速且果断,因此也有许多人揣测,这主意压根儿就不是他自己想的,一定还有柏舒在背后推动。但不管怎么样,柏舒也好先帝也好,过不了高太后这个坎儿,什么都白说。
但这下子,就连柏舒也想不到,先帝他还真的过了。高太后抱着赢粲沉默了足足两个时辰,最后竟然松口答应了。很多年后江湖传言,先帝用来说服高太后的只有一句话——“这是我真心爱的人。”
“喂说书的!这个故事讲过头了哦!那可是当今皇上!不是情痴!”
就连茶楼里听了那绘声绘色评说故事的寻常男人都表示不信,跟个帝王谈论什么情啊爱啊的,未免也有些太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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