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携小千子二人去见延禧宫来人。
延禧宫的小太监正在外院耳房中等候,两个乾清宫内院太监陪着寒暄。
他远远瞧见一身形修长,手持拂尘, 穿深紫绸服的公公领着人往这头来。
离得远了些,辨不出面容,只通身的气派,挺直的腰背透出股年轻的生机。
步履却又不急不缓,一步步皆是稳当,延禧宫人心中一惊,知晓这便是正主罗。
他提神凝眸细观,离得近了,渐渐可见清俊的白皙面容,好稚嫩的一张脸,只神情镇定从容。
“ 魏爷。” 小太监不敢再轻视,恭敬鞠礼。
“ 您客气。” 魏七眸中含笑,还礼道。
这位规矩端得好,倒也不全是凭色升上来的。
两宫的人简单问候几句,魏七与延禧宫来人打头,小千子二人端着朱漆托盘跟在后面。
延禧宫内正是热闹,魏七停在外头等候,隔着棉门帘隐约可闻婉转动听的戏腔唱,“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雁儿并腾飞。。。”
每年都有一出贵妃醉酒,后宫的主子们却总也听不腻。
下头人悄声潜入屋内,附在淑妃耳旁低语,这头安喜也得了消息。
殿内一时很是诡异地静了下来,台上的戏子见境况不对,也很有眼力地垂首立在正中住了嘴。
淑妃望向皇后,皇后又望向皇帝,皇帝却只垂眸转他的玉核桃,不甚在意的模样。
“叫进来。”皇后淡声道。
众人屏息,虽手上仍不停,眼珠子却皆往戏台后头暼。
门口的内侍打帘子,魏七抬脚垂首进屋。
一步一步走得缓,渐渐绕过戏台步入殿中。
深紫入明艳花海。
来人身长近五尺(177cm),穿一袭深紫绸袍,颜色偏暗,衣上描金。外罩
宽大下摆似摇拂的柳枝,随腿上动作散开,行动间却几近无声。
垂着脑袋,只见秀气的一小截干净下颌与一点子红润的唇瓣。
魏七顶着四面八方的目光走近。
于上首帝后跟前两丈(六米)远处停下,他身后不远便是明黄戏台,台中立穿大红宫装的花旦,后者面上浓墨重彩,额间布汗。
前头人却面如白玉,清清丽丽,干净不似凡尘间人。
众人暗道:这就是魏七啊,乾清宫里藏了半年之久,吊得人心生恼怒,可算是请出来罗,嗬,一个奴才。
确是生了不错的颜色。
皇帝抬起眼皮淡然候他走近,观其举止镇定,步伐沉稳,面容平静,倒生出几分愉悦。
还不差,竟撑住了,未丢朕的脸面。
再一瞧,身后跟着两个奴才。
呵,也知晓要替自个儿造势壮胆。
皇帝手中玉核桃静止不动。
魏七的马蹄袖弹得格外响亮利落。
三人动作整齐划一,单膝跪地打千儿。
“奴才乾清宫御前贴身内侍魏七。
请圣上大安,圣上万福金安。
请皇后主子大安,愿主子福泽绵长。
请各位小主玉安。”
皇帝一时竟生出几分自个儿纳了新人的错觉。
这几句请安既沉稳又利落,音色也难得清越不尖刻,声量不大不小,却正好叫整屋子的人都能听见。
不愧是圣上瞧中的人。
年纪轻轻也不知胆怯为何物。
“ 延禧宫淑妃主子这头小公公道奉圣命至乾清宫请开库,取东海明珠。奴才现已将此珠带到,祝淑妃主子年年岁岁有今朝,岁岁年年皆安康。”
魏七伏在地上,朗声道。
众嫔妃暗道: 好爽利的一张嘴呐,御前总管安公公教的不错。
皇后不是头一回见识这奴才的厉害了,是以今次只是笑。
她余光瞥身旁的坐着的皇帝,见其掌中动作停,微探着身,虽眼珠子未在人身上,可嘴角分明是舒展的。
您喜欢罢,呵。
既年轻又伶俐。
觉着新鲜罢,嗬。
只是个太监,人却有股子倔劲。
“ 起罢。” 沉沉一句,似与往日无什么不同,却因场合特殊,叫两人皆生出些微妙的不自在。
“ 嗻。” 魏七起,垂首亭亭立于殿中。
深紫展开,实在是,赏心悦目啊。
众人的各色目光似要将魏七盯穿。
可魏七不能胆怯,若现下露怯,不仅丢了圣上的脸面,更为糟糕的是,今后,谁人都能在他脸上扇巴掌,往他头上吐唾沫。
他脖颈间微凉的光滑触感提醒着他,后宫中的奴才当着你的面都要叫一声魏爷,你已得了圣上的宠爱。
魏七立住了,朝后微一偏头,示意小千子捧东西上前。
将明黄绸布轻轻揭开,木匣暗红漆面平整光滑,显露出名贵木材独有的厚重。
安喜眼皮子一跳,提着的心这才放下。
魏七扭锁扣开木匣,小千子手臂微侧,敞向上首几人。
东珠静躺,流光溢彩,完好无损,贵妃额上那颗霎时黯然失色。
众人惊叹。
皇帝倒是觉着稀奇,他见过这奴才倔强反抗的模样,见过他痛苦求饶的狼狈姿态,也见过他贪吃盯食的小孩儿做派,榻上的撩人情态也瞧过几回。
似现下这般从容地指使手里人办事倒是头一回见。
他眼中带几分兴味儿,觉着今日或许也没那么无趣。
魏七偷瞥安喜,后者立在皇帝身后微点头。
他瞧见了,轻合匣子,垂首立在旁边不动。
延禧宫奴才走近前来接过。
一时无人发声,无人叫退。
皇帝也默然。
人,立在这,尔等都瞧见了。还欲如何,今日当着朕的面一回演完罢,省得再费心思寻由头。
“魏七惯来就是个稳妥的,差事当得好,理应奖赏。 ”
众人想: 惯来就稳妥,人从前只是个不起眼的六品小内侍,您何时得知他惯来稳妥?
可不就是在暗示上回坤宁宫里的那一遭么。
妃子们持锦帕掖鬓角。
“只今日乃淑妃之喜,本宫不欲喧宾夺主,就略赏几颗银裸子罢。”
这是要将自个儿择出去,逼淑妃出手呢。
“皇后娘娘您宽和,实乃圣上之大福,妾等之福。”众人齐声道。
朕之大福啊。
皇帝不动如山,垂眸拾起他腰间的玉佩细瞧。
若不这般,他怕自个儿要乐出声来。
孙嬷嬷取来一深紫蜀绣织锦荷包,里头鼓鼓囊囊,可不像是只有几颗银裸子那般简单。
魏七复行礼,姿态恭敬乖顺,“奴才谢皇后主子赏赐。”
这般乖巧?皇帝抬眼皮子打量。
魏七跪得端端正正,很是屈从。
皇后那一百下巴掌倒是赏得狠。
“起罢,你侍奉圣上有功,赏你是应当的。”
只一句便将人推至风口浪尖。
佳人们美眸突狠厉,魏七如芒刺在背。
却只能应下这句。
“嗻。”
在主母掌中乖乖吃瘪,倒真像个妾了。
皇帝觉着荒唐得可笑,端起茶盏揭盖扣两声儿,略饮一口。
再抬眸,却瞥见魏七脖颈之中闪出一小圈柔和的白光。
他不动声色地细瞧。
这精怪,白玉翡翠珠串都戴出来了。
可却挺舒坦。
后头的安喜也瞧见了,安喜觉着魏七不错,确实不错。
“有劳魏小公公走一遭,人嘴也甜,礼也是真真好。”
淑妃朝皇帝那处瞥一眼,见其并不在意,又道:“皇后娘娘叫妾重赏,妾怎好小家子气。”
“来人,赏。”
“嗻。”
延禧宫人捧来三大朱漆托盘,上头摆绫罗绸缎,银镯玛瑙玉如意。
众嫔妃: 呵,可算是到今儿的重头戏罗。
淑妃这怕不是赏太监,是在赏答应罢。
哎呦,瞧戏瞧戏。
也不知圣上心不心疼,正好探探。
咦?噗嗤!等会子便知晓这魏七是何秉性。
皇后也暗笑。
众人余光瞧皇帝。
后者仍杵着脑袋,闲闲歪着,瞧不出什么来。
东西直捧至魏七眼前,这是一场众人皆知的试探,石子投井,能砸出多大的水花,深浅一瞧便知。
魏七眼中浮起被羞辱的恼恨,却垂头暗自咬牙忍耐,他无任何由头反抗,这是赏赐,是主子的好意。
可他的腿快要僵住了,魏七缓缓屈膝,人还未跪下,又闻淑妃道,“慢着。”
声音柔而婉转,盛着数不尽的温和体贴。
“皇后娘娘适才说了,你侍奉圣上有功,本宫这赏也是随中宫,因圣上而赏,既是侍上有功,怎的仍行奴才礼。”
魏七僵住不动,安喜目露几分担忧。
“该,行妾礼,才是。”淑妃轻飘飘扔出一句。
众嫔妃: 妙哉!这女人倒是折辱人于无形。
荒唐!可也不知圣上是否会护他?可大可小的一桩事。
越演越好看,今儿这趟没白跑。
哈哈,比方才的《百花亭》(别称)还要来得精彩,甚妙。
这话说完,殿内落针可闻。
皆等着瞧魏七如何应对。
魏七终于抬眼,望向上首的帝王。
眼神仍是平静,可其中究竟有多少滋味儿怕只有他自个儿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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