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七垂首默默立在墙角边,身形却修长得很是显眼。
燕皇的目光似有似无地瞥过,越停越久。
皇帝右臂搭在金丝楠木雕祥云五爪龙纹的宝座扶手上,修长的手指朝外,却是向着东侧魏七那方。
安喜立在后头瞧得清楚,自圣上一微小的动作中,揣摩出了他不快的根源。
他向自个儿左手边立着的王福贵打手势朝东侧呶嘴。后者点头,悄摸沿墙边轻行,点了魏七与他身旁的奴才出去。
人悄无声息退。
皇帝探身,伸右臂端茶盏,饮下一口上好普洱,左边二指停,转而摩挲白玉扳指。
抬眼,淡笑,向下首人和颜悦色道: “朕愿与大燕,修永世之好。”
安喜自个儿都觉着再没有比他更了不起的御前总管了。
魏七第三回 伴驾中南海紫光阁后,安喜突令他留在乾清宫内当差,不必再去。
前者懵懂无知,以为自个儿办事不力,坎坷问缘由,安喜只道他年幼,不忍其来回折腾。
魏七美滋滋落得个悠闲,心想: 安爷也太偏袒我,连连感激。回屋多纳了双鞋,做做了双袜,预备新年送礼。
安喜只是笑。
腊月二九,宫里头处处张灯结彩,曲折抄手游廊,青砖黛瓦下,大红纸灯笼延绵不绝,各宫宫门前皆挂红绸布蜀绣对联,身形窈窕的宫女们换去紫褐色宫装,着崭新的淡粉宁绸旗袍贺迎来年,金纽扣,白绒毛衣领,珠珰垂肩,焕然一新。
皇帝宠妃-淑妃马氏降生的日子很妙,正是除夕前一日,腊月二九。
皇后心中虽是不喜她,每到了这一日却也愈加抬举。
赏赐的玛瑙翡翠,凤头银簪,绫罗绸缎装了整整两大箱子,由坤宁宫的总管太监赵真亲领了几个奴才昂首往延禧宫那头去。
沿途众奴才皆心道中宫宽仁,母仪天下。
中宫又特许其摆宴延禧宫,邀后宫众人同贺。
申时(下午三点)养心殿西暖阁内,皇帝刚自紫光阁回,换下明黄缎绣五彩云金龙十二章纹夹吉服,着酱色暗花缎常服袍,背着手预备往内书房那头读会子书。
安喜就知圣上要忘了淑妃的生辰,万幸自个儿已事先挑了东西送去延禧宫。
他躬身悄声道: “ 圣上。”
“ 何事。”
“ 今儿淑妃主子生辰,您前些日子应下皇后主子今日去延禧宫替主子娘娘贺寿。”
“ 方才延禧宫那头派人来,说是已备好点心,搭好戏台,恭候您御驾。”
皇帝止步,转着掌中的玉核桃想了两瞬。
确有此事。
“ 到那去。”
“ 嗻。”
又在常服外套上黑狐皮大端罩,披黑大氅,一切收拾妥当。
“ 摆驾延禧宫!” 安喜甩浮尘,敞开嗷一嗓子,下头人齐声应嗻。
銮轿早已备好,皇帝抬脚走,身后众奴才垂首跟着。
行两步,突又止,似想起什么来,眼风往后头一扫。
魏七立在队列最后头,捧着包裹里头装着件更换的常服,面容沉静,只见秀气下颌,正垂眼等候。
“魏七留下。” 跟着去又是个麻烦。
“嗻。”
众人缄默,魏七低应。
常服易手,皇帝悠悠往外走,腰间佩环叮当轻响,声音清越。
延禧宫主殿内花团锦簇,美人如云,珠翠琳琅,脂粉浮香,瞧的人眼花缭乱,闻的人熏熏然不知所处何处。
厅内地龙烧得热乎乎,皇后坐在正中的玫瑰椅上同下首离得近的几个妃嫔说闲话。
她今日也是很给淑妃脸面,特穿了一身吉服,虽不似祭祀与年节的那般的大规制,也很是体贴了。不是明黄,而是一套绿地喜相逢八团妆花锦缎棉袍,头上也只是戴黑绒吉冠,上头几颗硕大东珠装点,沉稳端庄,娇俏不足。
淑妃坐在右下首第一位的玫瑰椅中,她是今日寿星,又乃皇帝宠妃,再如何盛装都不为过。
是以穿了一身暗红五彩云绸绣袍,颜色几近大红,祥云上头镶金线,衬得人愈发娇艳贵气,容颜白皙似无暇美玉。
宁嫔着一身不起眼的暗蓝绣白梅锦袍,隔两座,捏着帕子喝茶,安静窝在后头暗自瞧这中宫皇后与家室显赫的宠妃唱戏。
莺歌雁语,好不热闹。
“皇后娘娘。”
淑妃低语: “妾闻。。。圣上前些日子幸了两个,咳。” 她掩帕子清嗓子声,低下头不再继续说了。
皇后眼中带笑,端起茶,揭盖轻扣两声,饮下一口,方道:“有什么难为情的,是幸罗。” 尾音拖长,耐人寻味。
淑妃一脸欲言又止,开口想问,又拉不下脸面向中宫低头。
乾清宫里的境况,只皇后才知晓一二,其余妃嫔也是耳闻,传言再如何荒唐,那两个奴才再如何好颜色,也都未曾亲眼见过。
且还没了一个,这更稀奇,糊里糊涂说没就没了,谁也不知缘由。
“那。。。”她启口。拂拂袖子,掖掖发丝,问不出口。
“嗨!妹妹做什么吞吞吐吐,您直问便是,大家一同奉主,谁不想知晓呢!”坐淑妃左手边的敬妃是个大嗓门,快言快语,爽利道。
几个妃子听了拿帕子捂嘴直笑。
淑妃狠狠暼她一眼,将脸一沉,不再开口了。
敬妃去瞧皇后,两人眼神接一圈。
“你急什么,乾清宫里的事,本宫只知三分,不比你们的消息多。”皇后笑,又道;“圣上应下本宫,今儿定来,人是贴身内侍,等会子你自个儿瞧罢。”
淑妃应:“嗻。”到底还是不舒坦了。
未几,外头守着的太监通传: “圣~上~到~。”
“接~驾~!”
众妃嫔似被施了法一般,一瞬停嘴,起身稍整仪容,迎驾。
皇后领着淑妃等人往前头走。
不一会子厚重的棉布门帘起,皇帝协寒风入。
“ 妾请圣上大安,圣上万福金安。” 一屋子美人蹲身福礼,言语娇柔可人,唱曲儿般动听。
皇帝抬眼扫一圈,慢行两步将最前头的皇后扶起,道: “ 起罢。”
“ 谢圣上。”
好看是真好看,香也是真香,晃眼也真晃眼,皇帝脑仁疼。
三三两两一块儿,他乐意见,瞧着舒心。
十来二十来个一屋,还带几十个宫女,他闹心。
皇后替他将身上的大氅除下,道:“ 圣上,端罩等会子再取下来罢,外头太冷,先缓缓,免得凉着了。”
屋子里热得如盛夏,哪里能凉着,又不是娇小姐。
穿狐皮端罩,要闷死朕么。
“ 一并除了,闷得慌。” 皇帝淡声道。
皇后脸色微一变,只一瞬,又端起笑。
温言道: “ 是。”
淑妃暗笑,将脱下的端罩自皇后手中接来,递与延禧宫里自个儿的贴身宫女。
称这会功夫,目光似不经意往皇帝身后一扫。
没瞧见哪个特别的,都齐整恭敬。
她心中疑惑。
第57章 急中生智
不止淑妃在瞧, 屋子里的妃妾都在往皇帝身后瞧。
这是不愿带出来。
皇后心中冷笑,妾只怕您今儿要藏不住人。
皇帝外间端罩一除,露出清爽爽一身酱色长绸袍,显得人越发身形高大,背脊宽阔挺直, 面容冷厉。
众嫔妃霎时红了脸面,有心想多瞧几眼又不敢多瞧。
众人簇拥着皇帝往最上首入座, 内侍们悄声绕过玫瑰椅立在后头。
妃嫔们一一立住,眼神皆似软剑,在饮茶的空隙间抬眼扫视乾清宫来人。
皆与传言所述不符。
瞧瞧都不让, 一个奴才,还真当娇女藏屋里不成。
曾是娇女的妃嫔们吃味,心里泛酸。
上首皇帝一撩下摆叉开腿坐下,玫瑰椅小巧精致, 似要安不下这高大的帝王。
皇后亲奉茶,“圣上, 您用茶。”
“嗯。”皇帝接过,饮下一口。
“皇后坐罢,让奴才伺候便是。”他淡声道。
“是,妾谢圣上体恤。”皇后温言低语, 嘴角微微提笑,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端庄得正正好。
帝后二人皆安坐后,嫔妃们才理理衣摆入座。
两位紫禁城的主人低语闲谈后宫杂事, 几位高阶妃嫔小意陪衬,下首坐着的嫔妾坐得端端正正,乖巧静听,不敢搭话。
只是时不时便要抬臂抚一抚一丝不苟的发,露出凝脂似的腕子上挂着的那些闪耀的珠宝,小心思晒得明晃晃。
有什么可羞的,你瞧不起我手段拙劣,怎的不看看自个儿腕子上戴着的金镯子又镶了多少颗红宝石紫水晶呢。
土包子,只知要夺人眼,一不小心红配绿,笑掉人大牙。
这个抬一抬,那个拿帕子抚一抚。
面上含羞带怯,内里白眼都不知翻了几回。
只宁嫔不动如山,守着一碟子酸橘,也不叫宫女伺候,纤纤细手亲自缓缓剥去橙黄果皮,露出里头饱满一颗果肉,在一屋子宝石中质朴地出奇。
剥个果子都这般撩人,狐媚子,倒是装得好,出尘不染似的。
冤家对头嗤笑。
呵,小把戏,懂什么叫知己知彼么。宁嫔不屑,她可是事先探过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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