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的奴才一时不察,差点儿撞上。
今日真真是失了规矩。
皇帝冷眼瞧着,嗤笑。
现下你再替他着急也无用。
安喜脑门上的汗一层层地出,行至龙塌前三丈外便领着众人跪下。
“奴才们请圣上大安,圣上万福金安。”今日的马蹄袖弹得格外响亮。
皇帝从嗓子眼里哼出一声:“起。”
“嗻。”众人齐声道。
安喜垂着脑袋上前,低声道:“圣上,奴才有事要禀。”
“说。”皇帝手持小叶紫檀佛珠串掸掸腿,下头深紫流苏扫过膝头。
安喜眼皮一跳,汗滴滑落。
“回圣上的话,昨儿夜里。。。魏七那小子胆大,竟私自将屋里人替了自个儿,奴才治下不严,还请圣上责罚。至于魏七。。。圣上您看该如何惩处他。”
安喜不敢直说魏七不愿承幸擅做主张替您挑暖床人,您看要如何罚他,方才那话虽说得含糊,该有的意思却也到了,未曾一味偏袒包庇,又替双方都留了脸面。
可皇帝怎会吃这一套,他一夜过去仍未气消,只是心中越恼,面上就越淡。
“ 惩处不必,身子不舒服请人来替,小事罢了,朕是那等不通人理的君主么?” 真真是平静如水,丝毫瞧不出怒气来。
若不是安喜伺候了这么些年,也会觉着皇帝是真仁慈,放了魏七一马。
可惜,他心知若此刻圣上踩了自个儿铺好的梯子,立时派人将魏七拿来问罪,那此事尚还有挽回求情的余地,现下。。。只怕是难呐。
安喜头回遇到自个儿也感到束手无策之事。
这时万万不能替人求情,只会越劝越遭,他斟酌着开口:“ 圣上宽仁,只是魏七那刁奴实在不堪,他乃奴才手下人,既犯了宫规,便是奴才未管教妥当,还请圣上许奴才将他拿来,向您请罪,请您责罚。”
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了。
“ 朕说了。” 皇帝却不为所动,“ 不必。”
“再多嘴先拿你问罪。”
“嗻,奴才该死。”
安喜无奈闭眼,心中连连叹息。
保不住了。
“ 该如何便如何,一点子小事无须再言。”
“ 嗻。”
皇帝说是这么说,这日早间在内书房里却砸碎了一个茶盏,掰折了一管青竹狼豪。
因总觉着心不静,彼时他正持笔抄一卷《大阿弥陀佛经》,棉纸上笔走游蛇,面上瞧着似心平气和,实则却越抄越烦闷。
赐金赐玉,赏衣赏食,加阶进品,从未对哪个奴才这般上心,便是连安喜都不曾,扪心自问已是优待至极,却不曾想叫人一巴掌打脸上。
狼心狗肺,铁石心肠,不知好歹。
养不熟的畜生!
咔嚓一声响,笔杆子应声而折,皇帝将残笔往地砖上一掷。
安喜立在后头猛打一哆嗦,闭眼叹息。
“ 换笔! ”
“ 嗻。”
侍墨太监至紫檀木笔架上另取了一支白玉狼豪,手指微颤,小心翼翼地捧至皇帝跟前。
这回折不了罢。
皇帝接笔,蘸了墨继续,纸上字迹渐潦草漂浮,心绪难宁。
他伸手端茶盏来饮,可才饮下一口便又想起那狗奴才,白菊花茶那劳什子的破东西,自个儿也喝得下。
乒乓! 又一把砸地上。
碎瓷四散,茶汤溢地。
安喜等奴才跪地请罪。
“ 圣上请息怒。”
只是除了安喜外甚少有谁知这通气是因何而起,此刻大都一头雾水。
皇帝阴沉着脸不语。
他这时是起了杀心的。
身娇肉贵,受了点子委屈便要闹得天翻地覆,当自个儿是皇亲国戚世家公子不成,养不熟性子犟不愿屈服,又得了朕的喜欢,留着是祸害。
他欲下旨令安喜拿人,可话未出口却瞥见微黄宣纸上方才抄的那句: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
七,又是七。
皇帝心已乱。
一时迟疑,半晌勾唇冷笑,暗道:万里锦绣江山朕都挣下来了,还制服不了区区一个奴才,岂不叫人笑话。
因着皇帝的不追究,这日午间魏七照常当差。(守夜奴才半日休息)
他随换班的奴才们一块儿入内书房时心下仍有些坎坷,抬眼悄悄往皇帝那头瞟。
后者端坐桌案后,面色如常,魏七不知怎么的却有些不安。
照理说虽是心照不宣地收下了,可不能没一点儿处罚才是,怎么说也是违了规矩,降职或是挨几下板子总是要的,奇了怪哉。
难不成圣上真大度到不屑与我一个奴才计较了么?
魏七心中思虑万千,然上头没表示,他也不好妄动。
一日相安无事,魏七这夜总算是睡了个安眠觉。
第二日也一如平常,皇帝这几日也未曾召幸他,皆是翻牌子宣的娘娘主子们。
渐渐地,魏七安下心来。
第三日戌时东暖阁内。
安喜奉绿头牌,皇帝叫撤,抬那个奴才来。
那个奴才?哪个奴才?!
圣上宣魏七都是叫走,那个奴才是指小方子么?!
安喜试探着问:“回圣上的话,奴才愚钝,您是要幸哪个奴才?”
皇帝皱眉,淡淡道:“魏七送的那个。”
安喜预感今夜难熬,不知将迎来一场怎样的血雨腥风。
“嗻,奴才这就去安排。”
郑公公领了人到他坦前传令时,魏七正在补他的褥子,前日夜里不小心扯烂了,御赐的东西贵重,不好叫人发觉,只能偷偷补好。
郑其敲门,小方子蹭的至条凳上起身,疾行几步开了门。
“魏爷,方爷,您二位大好。”郑其脸上挂笑,只是笑中意味深长。
“奉圣上之令,传方爷今夜侍寝,请您随咱家到内廷监去走一趟罢。”他这话应是对着小方子说的,可眼睛却直盯着魏七。
魏七一时不察,绣花针刺破食指指腹,鲜红的血珠子涌出,却感觉不到疼痛,心跳得太快了。
小方子面露喜色,连连道:“劳郑公公您亲临,小的之幸,圣上大恩,小的自是感恩戴德莫有不从。”
郑其对着魏七露出一个浅显的笑,转头对小方子道:“如此,方爷您请罢。”
“ 多多……谢郑爷。” 他语带颤抖。
魏七垂眸,窝回去继续缝他的褥子。
只是心中总隐隐不安,如何也不能静下来。
今夜怕是补不成了,他收好针线,取出游记就着烛光来看,现下只看书能平静些。
宫里不能看圣贤书,不入流的话本子,只游记可打发时间。
窗外风声渐大,吹得草木弯折,天气越发冷了,估摸着不久得有一场大雪。
养心殿西暖阁内,小方子赤着清瘦的身子跪趴在黑色大理石地砖上。
他背对着皇帝,手间动作不停,口中不止,不知是装模作样还是真的愉悦。
后者歪在床头闲闲地看,身下已意动。
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呐。
皇帝瞧了一会子,突朝东侧窗外道:“ 叫魏七来。”
小方子浑身一颤,手下力道失控,短促地痛呼,语调拔高。
廊下安喜应:“嗻。” 可大冷的天额间背后已汗湿一片。冷风吹过,他止不住地哆嗦。
后院他坦漆黑一片,大门已下了锁,魏七在塌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外头忽传来动静,厚重木门缓缓打开,渐闻人声。
灯笼里透出的烛光划破黑夜,浅眠的奴才们已醒,支着耳朵细听动静,心中好奇不已。
脚步声虽轻,烛光却渐渐靠近,透过窗柩打在屋内方桌之上,细小的浮尘都无处遁形。
方桌不远处的塌上,魏七缩在褥子里细细颤动,心生不祥之感。
果不其然,烛光在门前停住,魏七屏气,敲门声起,咚咚两声,敲碎所有侥幸。
“ 魏爷,劳您开门,圣上宣您,随小的们走一趟罢。” 语气里已可察觉出不同,似是知屋中人今夜难逃一劫。
魏七默不作声,掀开褥子坐起,缓缓下榻,赤脚踩在绒毯上去开门。
几个小太监提红纸灯笼肃着面容立在门前,昏黄烛光下面容显得有几分扭曲。
魏七身披深紫绸袍里头只一件单薄的白亵衣,发未束,衣裳也没来得及穿好,便被几人请走了。
养心殿廊下门前守着十来个内院奴才,院中王福贵领着御前的几个垂首静立在风中,安喜则侯在西暖阁的窗柩边望着远处怔怔发愣。
魏七一行人入内,打头的太监几步上台阶向安喜回差。
安喜转头居高临下地瞥魏七一眼,神色莫名复杂。
魏七垂头,不敢回望,他终于明白原来从没有什么宽恕。
夜里风太冷,吹得人心寒似藏冰。
西暖阁里头的动静有些大,小方子痛苦的呻-吟也变了调,魏七立在前头,狂风猎猎,绸袍随风起,艳艳深紫飞至半空中,寻一树枝停靠下来。
太冷了,魏七心中茫然不知究竟身在何处。
未几,养心殿大门开,天子似罗刹立地狱,眼神深深。
众人下跪。
纯白亵衣打眼,皇帝目光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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