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七自内廷监醒来,这已是第四日。
他枯坐床榻之上发怔,三扇的木门吱丫一声儿叫人自外间推开。
魏七充耳不闻。
\" 小七。\"
这声音熟悉地很,他浑身一颤,呆呆转头望向门边,吴家财站在屋中望着他笑。
魏七怔怔地落下泪来,泪珠子止也止不住滚滚而出,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染湿了衣襟。
吴家财几步上前搂过他,抱在怀中不住安抚。
他的手掌顺着魏七的头顶一路沿背脊抚至发尾,温热强大一如往昔。
魏七将自个儿的头往他掌心里蹭,叼住人胸前的一小片衣料抽泣出声儿。
声声皆饱含委屈不解,憋在喉间,堵在嘴里,藏于心口,却终于泄露出来传至吴家财胸膛之中。
\" 小七! \" 吴家财语带哽咽,心疼至极。
他知晓了,他什么都知晓了。
魏七这般想着,既觉羞愤欲死却又心生解脱。
我得救了。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能有人听我哭,替我分担,我得救了。
第24章 俯首认错
魏七死死地揪住吴家财痛哭,将鼻涕眼泪狠狠地抹在他胸前。
吴家财无奈,垂头眼带宠溺地看向怀中的小圆脑袋:"小七,好了,都好了,不哭啊。"
魏七只点点头也不吭声,仍埋在人胸前不愿出来。
这会子才刚哭完,他实是不大好意思叫吴家财瞧见自个儿狼狈的模样。
吴家财笑:" 你这会子倒知晓害臊了,方才是谁似垂髫小儿一般哭鼻子呢?"
他拍拍魏七的背:" 得了,得了,起罢,那处全是你的鼻涕眼泪泡,不脏么?"
魏七听了这话终于抬头望向他,傻傻地笑。
眼睛红肿好似白兔,脸颊也通红潮湿,连嘴唇都水润润的。
虽不厚道,然吴家财觉着他实在是可爱得紧。
不怪乎圣上偏偏要盯上你,他叹息,自胸前取出帕子欲替人净面。
魏七接过,不好意思地讪笑,自个儿蒙着脸擦,吴家财随他去。
" 小七,想开些。" 他突道 。
魏七停住手中动作,帕子覆面,无法窥探他面上神色。
" 咱们自小便已入宫,当了这么些年的奴才,什么苦没吃过,这天下都是那位的,紫禁城是那位的,自然紫禁城里的你我也是那位的。"
魏七不言,然颤抖着的手仍是泄露了他的挣扎。
" 小七。" 吴家财凑近,小心翼翼地拿开他遮面的手紧紧握住,巾子掉落,露出后头一张茫然的脸。
" 小七。" 他狠下心,咬牙道:" 你这条命是我挣回来的,可还记得"
魏七浑身一颤,好似终于清醒。
他目露苦痛,艰难地点头,一下,停住,又是一下。
"我。。。我记得。" 他盯着吴家财一寸寸细看,不敢去想那时面前之人究竟经受了什么。
" 那你便好好珍惜它,能答应我么?你能做到么? "
魏七嘴唇几回开合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展臂抱住眼前之人,紧紧地似永不愿松开。
他轻轻点头:" 嗯,我答应你。"
吴家财稍稍放心。
" 家财哥,你是得了谁的令来? " 魏七好奇,趴在人肩膀上喃喃地问。
吴家财一顿:"上头道,乾清宫的王福贵王公公寻我有点子事。"
魏七静听,"我随他派来的小公公到乾清宫,也不知他究竟是领我去了哪儿。
然我最后见着一位头戴红帽,补子上绣鹤,脚上瞪长靴的大人。"
红帽为二品,只有最高品的太监才能戴,三品帽色及为蓝。
鹤也是二品的补子配饰,长靴只有总管太监才能穿,似魏七等人皆只能着短靴,是安公公无疑了。
" 乾清宫里头也就只安爷是二品罢。
他道你近日找死,与那位斗上,叫我劝劝。
我骇了一跳,疑心自个儿听错,那位是什么身份,你怎敢与他斗气?他又怎有闲心会同你一个奴才计较?
我问安爷缘由,他。他。。都说了。"
魏七缄默,吴家财怕他又钻牛角尖儿,忙捏住人两边肩膀,严肃道:"小七,你方才答应我的,要记着,可不许出言反悔。"
他再次嘱咐,唯恐魏七哄骗自个儿。
后者扯出一个笑:" 我记着,必不会再糟践自个儿,家财哥你安生当差,不必替我劳心。"
吴家财点头,道他若反悔便是小狗,魏七听了这话忍不住破涕为笑。
两人略聊一会儿,吴家财便得告辞,他现下在御膳房当差,任拜唐阿一职。
御膳房拜唐阿共二十人,虽官职不大,上头还有领班拜唐阿,庖人,副庖长与庖长等人却也轻易不得离开。
吴家财拍拍他的头,起身欲走:"我身上还有差使,这便回去了。你好好儿地保重身子。"
魏七忙扯着他的衣袖挽留:"家财哥留步。"
"嗯怎的了还有何事 "
" 家财哥,你换身袍子罢,都叫我弄脏了。" 魏七不大好意思,在他胸前指了一指。
吴家财低头望向自个儿胸前衣襟,鼻涕眼泪沾满了青灰色的缎子,晕深一大片。
宫中最忌衣衫不整,面目邋遢,若是真这般模样回去,叫上头瞧见必是要受罚。
" 还是你心细。"
" 这儿有我的换洗袍子,就在你后头的黄花梨方角柜里,第二格,你我身形相差不大,凑合着穿罢。 "
吴家财应了,也不去问这里为何会有他的贴身换洗之物,只走至那方角柜前,打开柜门取袍子出来换上。
是短了些,不过若是不仔细看倒也瞧不出来。
" 家财哥,你去罢。" 魏七见他换好袍子温和道,虽心下再不舍得,也不能耽误他办差。
"嗯。" 吴家财未曾多言,匆匆瞧他一眼,转身推门离去。
后者趴坐在塌上,探直身子,伸长着脖颈,目送他出门。
脚步声渐渐远离,最终轻不可闻,魏七红着眼,呆呆地望着那扇门,良久才深吸一口气,起身穿衣。
小千子这时推门进来,见他眼睛红肿,知其方才与故人叙完旧,也不招惹他,只端了吃食放在南柏无束腰直枨老半桌上,又伺候着他洗漱净面。
魏七道谢,这会子已近午时,他沉默地吃完午膳,便离开内廷监,一瘸一拐地往乾清宫那方去。
及至乾清宫,魏七直去内书房旁安喜歇息的那间耳房里等候。
他这一路畅行无阻,未有一人敢与他搭话,也未有一人敢阻拦。
乾清宫里的奴才们皆知魏七这段日子以来很有些特别,几次三番惹恼圣上,却仍留着一条命。
他等了约摸半时辰的功夫,听得耳房门外守着的小内侍唤:"安爷。"
魏七转身,安喜进。
" 呦!" 安喜明知魏七已等了自个儿半个时辰,却故作惊讶道:" 让咱家瞧瞧,现下咱家面前站着的是哪位神仙 "
魏七面红耳赤,垂头行礼:" 安爷。"
" 可别,可别,不敢当。" 安喜打断他:" 咱家没那个福分,可真真是受不起您这一声儿安爷呐!您现如今是什么人您可是敢于圣上斗气之人呐!" 安喜抚了抚衣袍。
" 咱家伴君数载,莫说这后宫之中,便是朝堂之上,胆敢与圣上对着干的也没几个。
您说,我安喜能当得起您一声儿安爷么?" 安喜挖苦他。
魏七只能恭敬受着,他知晓安喜心里憋着气,这气是因自个儿而生,便只好对着自个儿发。
" 安爷,魏七知错。" 魏七双膝跪地,俯首连磕三个响头,行了大礼谢罪。
安喜见他如此,也不好再嘲讽了,只得冷哼一声作罢。
魏七磕完头也不起,等着安喜发话。
安喜无奈道:"得得得,起罢,起罢,咱家算是栽在你小子手里罗。"
魏七起身,立马厚脸皮地堆着笑讨好:" 魏七早就知晓,这乾清宫里头就数安爷您最是心善不过。"
他端一茶盏高举过头顶,躬身送至安喜跟前。
后者接过,撩开茶盖略扣两声儿,喝下一口野菊茶,道:" 可是想通罗 "
魏七仍弯着腰:" 小的愚笨,不识好歹,白白耗费您一番苦心。"
" 从前之事便叫它过去罢,只要你能想通便好,咱家虽得人一声安爷,可说到底大家同为奴才。
既是奴才,伺候好圣上便是咱们的头等大事,你现下能转过弯儿来,大家伙日子都好过。"
" 安爷说得是。"
安喜斜他一眼,没好气道:" 这会子你也不用假惺惺地去谢恩,没得惹圣上生气,左右今夜还是你,好生等着罢。"
魏七呐呐:" 嗻。"
今日霜降,天气已冷了下来,再有几日便是重阳佳节。
魏七现下正叫人扛在肩上往乾清宫那头去,秋风萧瑟,吹地紫禁城里的树木花卉沙沙做响,也吹地人脸上冰冷一片。
养心殿内倒是依旧温暖如春,驮妃太监将魏七放至皇帝脚边,两旁的宫女将三层明黄绣祥云九爪龙纹的床幔一层层放下。
安喜领着众人熄灭养心殿内的楠木长条几上摆着的一盏盏油灯,只余下靠近床塌前的几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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