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旦看清眼前到底是谁,许钟反倒不怕了,毕竟他和这散发赤足的绿袍槐树精也算老相识。今夜无星无月,惨白的手电光照过去,槐树精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可怜兮兮的看着许钟,又是一幅想哭的样子。
许钟这一年来被他哭的头大,没等他出声就先喊了停,槐树精扯着袖子遮住半张脸,眼睛里涌出来半包泪,又憋回去了,努力眨了眨眼睛抬头看着他。
许钟叹了口气,怕哪句话说的不对又惹他哭出来,软声软气的蹲下来和他商量:“咱们好好说话,你不要动不动就哭,行不行?”
槐树精抽抽鼻子,用袖子按了潮湿的眼角,终于说话了。
“我也不想哭的……”他的声音有些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哭的多了,“还不都是因为你。”
许钟一惊,差点朝后背过去,缓了缓神才艰难开口道:“都说了好好说话……你这一上来就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我怎么你了?”
槐树精抱着膝盖,歪头看看他,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笑意,许钟从未见他笑过,这一下有些愣住了,只见槐树精拍了拍袍袖,从地上站了起来,许钟也跟着一脸懵逼的站起身,这才发现那槐树精虽然看着瘦弱,却已经是个和他差不多高身量长成的少年,两人对视之下,许钟立刻就感觉到了一股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压迫感。
他转身想走,但手脚已经不听使唤,眼睁睁看着槐树精越来越近,直到和他面对面的贴在一起,他内心大骇,想要呼救却无法发声,正急的冒汗的时刻,眼前突然白光一闪。
那光极亮,瞬间就让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整个人如坠雾中,四肢都轻飘飘的踩不到地,这种漂浮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随着眼前的白光缓缓散去,许钟逐渐能看清眼前的事物,他发现自己依然站在院中,但那棵槐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圈玉栏围着的低矮的小树苗。
他走近了些,那小树无风自摇,像是冲他点了点头。许钟回身,四周的一切熟悉中又带着陌生,一圈围墙全都刷成了红色,本该是三圣母殿的位置此刻却空空如也,只在角落里有一扇小门。
许钟朝那扇门走去,走近才发现门是从外面闩住的,他推了两下,那木门沉重,竟是纹丝不动,将耳朵贴在门上,能听见外面院子里有人来人往的脚步声。
许钟喊了起来,但奇怪的是,不管他怎么呼喊,外面的人似乎都恍若未闻,他在门前又拍又打,却像是没有一丝声音可以传出去似得。直到把自己折腾的筋疲力尽,许钟拖着腿走回那棵小树边,坐在石栏上问它:“你干的?为什么要把我困在这?”
那树还是只摇了摇,许钟苦笑道:“你玩一会就行了,快让我醒过来,我还上班呢……”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那扇门突然被推开,许钟吓了一跳,从栏杆上跳起来,只见一队宫装美人鱼贯从门里走了进来。
许钟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看着她们越走越近,仿佛压根他不存在一般,分成两侧在门口站定后,门里又进来一个人。
来人身着绛色龙袍,头戴通天冠,一脸肃杀的缓缓迈过门槛,朝院中走了几步,死死的望着那颗树,半天都不说话。
许钟伸长脖子朝外看了眼,才发现院外黑压压的站了一片,一个太监打扮的人堵在门口,他此刻有点回过神来,槐树精弄了半天是想让他看这一幕?看这些人的衣饰打扮看上去年代久远……所以这是那哭包自己的记忆?可是眼前这个皇帝是谁呢?
那皇帝又朝前走了一步,门口的小太监猛的跪倒,嘴里细声细气的喊了一串,许钟没听明白,依稀理解是时间到了来不及了什么的,那皇帝并未回头,只是抬了抬手,那太监立刻便噤了声,大门两侧的宫女便又退回了门外,走在最后面的还把门关上了。
许钟坐回石栏上,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个人,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但那人只是站在原地盯着树看,许钟看的久了,竟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还没等他琢磨明白自己在哪见过这个人,那皇帝终于开口了。
“三年了……”他只说了这一句,却像是再也说不下去似的,许钟突然感到了一股极大的悲痛从心底涌起,眼角不自觉便已湿了,泪眼朦胧之中,眼前那人跪倒在地,脸埋在双手掌心,肩膀抖动,似乎也在哭。
许钟不知道自己的悲伤到底从何而来,他怀疑自己是因为掉入了槐树精的梦境才感受到这些,而这么多的伤心都不是他的,但他越是这样想,眼泪越是不争气的往下掉,这让他在生气之余还觉得有些丢人。反观对面的那个人倒是止住了哭,他红着双眼,将石栏下的野草拔掉了一片,徒手挖出一个浅坑。
许钟又有点好奇他到底要做什么,然而那人只是闷头挖坑,他的指尖很快流出了血,但他恍如未觉,依然机械般地不停在挖,许钟终于察觉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站起身喊了一句:“不要挖了!”
那人自然听不见他的声音,整个人像是麻木的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血还是不断从伤口流出来,洒进黑褐色的泥土,许钟只觉得心如刀割,他一次次的想阻止他,却又根本无法触碰到那个人,他甚至觉得自己也不是自己了,不知道变成了谁,陷入了某种癫狂而又混乱的状态。像是有人不停的在他耳边喊着什么,但他无法分辨,一阵天旋地转中,他眼前猛的一黑。
脑海最后的画面,是那人从怀中掏出了什么,放入了身前的土坑中。
第六卷
水天需
1)
李阐在山中住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白帝一直未醒,李阐心急如焚,恨不得日夜守在石室内,须臾不肯离开。陈抟无奈,给他寻来了几只凿子,推说君上常叹这镇岳宫内太过萧肃,早都想要刻些热闹摩崖石刻。
李阐心里明白石刻只是托词,让他静心以待才是真意。但他此时也确实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在他刻石刻的这些日子里,少华日日守在洞前,不进不退,也不同他讲话,陈抟修炼的功法不同于常人,动不动十天半月不见人影,因此镇岳宫内平日里只能听见单调的凿石声。
唯有少风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他尚还不能理解白帝出了何事,伤养好之后便又是满山游荡,但他却记得陈抟所托,贪玩的同时也收集了些山珍野物,再由陈抟去山下农家那里换回了些米面果蔬背上山来。李阐摸索许久,勉强能做出些可以下咽的汤饼,却连少风都不愿入口,他才理解了这一箪食一瓢饮皆来之不易,自己先前的二十几年被养在深宫,纵然庙堂高远心忧天下,却在现实中几乎成了一个废人。正所谓进则救世,退则救民,李阐此时进则不得,退又不甘,内心反复未有一日不是煎熬。
少风日间化形成少年模样,晚上则变回条小小白龙盘在白帝身侧。李阐见陈抟和少华见他都无意外之感,明白这也许就是少风的真身,细看起来那眉眼间竟和白帝有三四分神似。少风虽心智懵懂,却和李阐有一份天然的亲切感,多亏有他陪伴,李阐渡过了一段艰难时光,直至那日天现异现。
那日李阐正在石壁上凿刻,他选的是洞顶上的一处缓坡,用木板树藤搭了个简易架子,探身便能看见守在洞口端坐如石的少华,少风躺在他旁边晒太阳,李阐凿的四个字中,他唯独认识一个人字,指着那字念了几遍,指了指自己。
李阐摇头道:“你是神仙,我才是人。”拉过少风的手,在他掌心缓缓写了一个“人”字,又指着自己说:“我是人,你们……”他点了点少风,又指向洞口的少华,说:“还有你父君,你们都是神仙。”
少风不知道听懂了多少,反而生了气,把手一把抽回来抱着膝盖不说话了,李阐哄了半天也不见他好,只能苦笑着问他:“你饿不饿,我煮点粥给你喝?”
少风头埋得很低,假装没听见。
李阐无奈,只能收拾了东西准备自己先下去,昨日少风从山下抱回来一个小南瓜,李阐准备和粥煮在一起,勉强算是口甜食,他在府中吃过,就是不知道怎么做,他正低头盘算,突然坐在架子上正生闷气的少风一跃而起,在空中几个翻滚迅速的化为龙身,李阐匆忙抬眼,才发现天色大变,那高悬于天中的太阳竟隐隐有了日蚀之兆。
少风在空中呼啸而过,一声龙啸引的群山回响。李阐已顾不得那许多,但他此刻脑子唯有一个念头,生怕这天色异象是因白帝而起,索性从架子上直接跳了下来,那架子离地足有丈高,他心急则乱,伤又未大好,落地时右脚一崴,手便撑上了一旁的碎石堆,顿时一阵剧痛。
李阐一瘸一拐的冲进洞中,见少华坐在白帝身侧,洞内一切如旧,才稍微放下点心来。少华回身,见他一身狼狈,手掌一片血肉模糊正在滴血,而整个人恍若未觉般只顾盯着石床上的人看,终是有些不忍,提着剑起身朝外走,两人错身之际,少华轻声对他说了两个字。
“无事。”
这是自白帝受伤以来少华第一次同他开口说话,李阐听他这样讲,心中大石落地,才觉得疲惫至极,他缓步走到石床前,低头去看躺在那里的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