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抬手掐了一截干枯的柳条,似是想施个法术,却无果,皱着眉将柳条扔进渠中。
待过了平康坊,西南方一座浮屠宝塔,远远便能望见,李阐说:“那便是荐福寺塔,十五丈有余,你想不想上去看看。”
白帝想了想,缓缓点了下头,却听半空中传来一个声音。
“不去,和尚念经。”
白帝笑出了声,李阐心头一动,翻身下马拉住了白帝的马缰,说,“那要不然,我们也去曲池畔赏春,何如?”
端坐在少风背上的神仙没有动,似是想了一想,才俯身在李阐耳侧轻声道:“出门之时,你不是说今日是出来看宅子的?”
李阐揉了揉泛红的耳朵,一脸坦然的答道:“但今日春光正盛,宅子……我们晚一点再看也无妨。”
白帝闻言坐正了回去,李阐知他是应了,遂唤文珍上前来牵走自己那匹,一心一意要替白帝牵马,文珍磨磨蹭蹭的过来,抬头小心的将两人看了看,口中欲言又止的,就是不接缰绳。
眼见李阐脸色要变,文珍才抖着手接过去。李阐神色稍缓,一回身白帝正歪着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转脸又去看文珍,似乎并不明白刚才这一幕到底出自何因。
李阐自也不会同他解释,他手底下摸了摸少风的鬃毛,牵着辔头轻轻一拽,少风便缓缓走了起来,白帝便笑道:“他现在倒是听你的话……”
李阐想说我们在山上的时候,也算是相依为命的交情了,但话没说出口,今日天气太好,他不愿去回想那些令人难过的记忆,遂打起精神换了个话头:“你之前……可曾来过长安?”
白帝想了想,说:“像这样的,是第一次。”
李阐道,即是如此,我便同你细细讲来。这长安胜景众多,首推便是曲池。秦代这里名为丰州,是片沮洳之地,汉武帝修建宜春院,赐名曲池,此后历代营造,才有今日曲江花卉环洲,烟水明媚的胜景,长安一城春色,半数都在于此了。
“还有那另一半……”白帝奇道,“又在何处?”
李阐看了看他,转身指向眼前热闹的街市,挂着帷幕云布的马车将坊门口挤的水泄不通;又有豪门贵戚以大车结彩帛为楼,上有女乐名妓,一路奏乐欢饮。更有少年侠客从花树间打马而过,五花马,千金裘,都不及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十二街如市,红尘咽不开,这才是长安城中最繁盛的春之景,春之色。
白帝从马上下来,扶着少风的背笑道:“这个时节,在我们山上,怕是雪还未曾化……”李阐听他这样讲,忙接了一句:“即使如此,何不多住些日子……”他看着那神仙的神色,斟酌着又补了一句:“再过一个月,牡丹便也要开了。”
白帝看了看他,颔首道,也好。
听他说了好字,李阐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春风一吹,他才觉得自己紧握的手心已满是汗意,见白帝已经信步朝前走了,赶紧提步去追。极有眼色的文珍此时出现的很快,几步赶上来接过了李阐手中的缰绳。
在酒肆中尝了些新式点心馃子,又骑马上了乐游原,青龙寺古意盎然,乐游原碧草萋萋,登高远望,即可见曲池紫云楼的画栋朱帘,也可远望直至水气弥漫的樊川河畔。
白帝安静看了许久,突然问李阐,“你在我西峰石壁上凿了那么久,到底刻了个什么?”
李阐又惊又奇,“你怎知我刻了字?”他说完这句,先扭头去看空里的少华,却没见少华现行,反倒是白帝拍了拍少风道:“他告诉我,你刻了你在山上。”说完自己也笑了。
李阐见他笑起来便分了神,尔后才想明白少风的意思,即是好气又觉得好笑,道:“我哪里是刻了我……我不过是刻了几个字,那日他问我……”
雁落峰前路,烟树正苍苍。仙界清冷无欲,人间红尘喧闹,李阐在西峰上刻下‘人间烟树’四个字,更多的,却是心疼。
白帝见他紧张半天,垂下眼道:“我在洞里凝神调息,却每日里被你叮叮咣咣扰的不得清静,真是……害得我梦里尽是自己在崖上凿石,好不恼人。”
第六卷
水天需
6)
回程路上,李阐才将要看的那几间宅子的来历细细讲给神仙听。
“日间我同你提过那荐福寺你可还记得?那宅子便是在崇义坊,离皇城和国子监都近,这宅子本是隋炀帝在藩旧宅,高祖时赐给了萧家,后来萧家尚襄城公主,襄城公主不愿另盖别院,还是住在萧宅里,公主薨后,萧家将一半园子献出来,建了荐福寺,另一半园子如今也入了官市,一开门就是寺门,你觉得可好?“
白帝下巴抬了抬,不愿意说话。
李阐早知他必然不愿与佛门比邻,不过为了引他多说几句话罢了,赶紧道:“那还有一家,开化坊西,令狐家的宅子你看可好?”看着白帝一脸茫然的表情,李阐又问了一句,“你……对这令狐公可还有些许印象?”
白帝端坐在马背上,转脸看看他,又望向半空里。即刻少华的声音传来,“宪宗时任华州刺史。循例祭告的文书看过这名字。”
于是神仙骄矜的点点头,道:“自然记得……这宅子可有什么说法?”
“尚书左仆射令狐楚家,牡丹最盛,全天下谁人不知?”李阐笑答道,“此公乃世大儒,古文大家,他家园子的牡丹冠绝天下,特别有种重瓣的,一朵千叶,大而且红,花面足有七八寸,连刘梦得都为他家的牡丹赋过诗。”
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
白帝听李阐絮絮叨叨讲了这半天令狐家如何如何,问:“既是当朝要员,又家有至宝,何以要卖这园子?”白帝翻身下马,李阐见状也从马上下来,牵着马走在他身侧才说:“他家哪里是要卖宅子……”李阐话音刚落便见神仙眉头皱了起来,赶紧说:“自然也不是我要强取来的,他家的公子,令狐子直,如今在朝中任弘文馆校书郎,此次石经刻制,他负责校正讹误,日前甫一相见,与他相谈甚欢,后来他见我整日奔波劳苦,于是将家里园子辟出来一院,借与我住的。”
白帝偏头看他,道:“即使如此,直说就好,何苦用那庙诓我?”
李阐以为他要动怒,但仔细看白帝脸上的神情,又不像是真的生气了,遂试探着加了一句:“佛门也好人间也罢,无论哪里,只要你……”
后面几个字他声音低了下去,如在耳语一般,白帝身形一顿,显然是听见了。
这些日子两人朝夕相对,李阐难免情难自抑,但话一出口便觉后悔,深知僭越,却一时连句找补的话也说不出来。
白帝不动,他也不动,两人如两根木桩般戳在路边,直到文珍赶了上来,刚要开口,只见白帝甩袖便走,李阐将马缰绳一扔,跟上去了。
神仙直顾着闷头走,眼看要撞上坊门口巡逻的武侯才停下,他此刻既没有法力,身上又无公验文碟,只能乖乖站在原地等李阐过来。天子脚下见惯了王公贵戚的武侯们都极有眼色,远远看见跟着过来李阐一身绯衣,自然不愿自找麻烦,早早就避开了,两人过了坊门,李阐见神仙面色缓和,于是又问了一句:“那就选令狐家了?”
白帝停住脚步,只望向坊内酒肆门口的招牌,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循祖制李阐不能搬出十六王宅,但他在此事上与文宗达成了某些默契,令狐楚虽身居高位,此时却已去山南西道就任节度使,并不在长安,而其子令狐綯不过是弘文馆的从九品校书郎。因此陷于储位之争的各家势力对李阐此举并未放在心上。颖王选了个晴日,只带着自己随身之物,搬进了令狐府新辟出来的一院宅子。
令狐家的大宅占地颇广,大门开在外坊墙上,但李阐所居的是坊内一处幽深院落,紧邻着令狐家的园子。初搬来那日,白帝看着那种满了名贵草木的后园,叹了一叹。
搬去不过三日,夜里李阐在白帝门外便碰上了只化成了人形的草木精怪,才明白神仙那一声叹从何而来。
西岳神白帝,上应井鬼之精,下镇秦之分野,他倒是忘了这茬。
那精怪化出的人形男女莫辨,身形单薄,被夜风一吹,简直就要刮上半天,只能死死抱住廊柱,半张着嘴面色惨白的看着李阐,呆愣愣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突然回过魂来,从柱子上溜下来扑上前就抱李阐的腿,一靠的近了,先能闻见从他身上散出阵阵暗香。
李阐后退两步,被抱的太死,一时甩不开,就听屋里传来个声音,“让他待一会罢。”
李阐身上承了白帝的一份仙气,细看之下,见那精怪身上隐约显出朵花形,才恍然大悟,这可不就是园子里的那株重瓣牡丹?
白帝此刻就算仙力尽失,也不是这小小花精可以近身的,但那花精却又不甘离去,故而一直守在门口,此刻李阐一来,被缠了个正着。
那花精得了白帝一个应允,知是不会被赶走了,这才松开李阐的腿从地上爬起来,他整了整暗红色的衣袖,冲着房门重新跪倒,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大礼。
“求神君救我。”